大唐中樞的政局與朝局,是跟地方和邊鎮事態緊密相關的。
比如說開元十五年時,吐蕃大將悉諾邏恭祿、燭龍莽布支攻陷瓜州(酒泉),生擒刺史田元獻,不但將城中囤積的物資一搶而空,還特意拆毀了瓜州城的城牆。
也在這一年,前任河西節度使王君,被突厥部落襲殺而死。
河西軍政態勢的劇變,讓唐庭憂心忡忡,於是年過六旬的宰相蕭嵩臨危受命,以兵部尚書的身份,任河西節度使,判涼州事務。
這便是典型的邊鎮糜爛,中樞官員下場主持大局。因為邊鎮普通官僚已經承擔不起戰略崩潰的責任了。
同樣的,在邊鎮乾得好的官員,也會進入中樞擔任要員。比如張守珪、比如牛仙客等。
這也是開元時期唐代官場邊鎮與中樞的正常流動,有著很強的正面意義。
如今,王忠嗣帶兵攻克吐蕃新城,再加上崔希逸的調職,導致河西權力結構出現新一輪洗牌。崔希逸的離去不是大事,但根據唐代政權運行的老規矩,他的幕僚與佐官也一並被免職。
這些熟悉河西本地事務的人或另謀高就,或轉投他人。總之,這一波變化使得河西地區出現了不少空缺的官位。對於這些空缺,不但河西地方勢力虎視眈眈,而且朝廷中樞對其也是異常關注。
隨後,具體戰報與相關事務,堆積如山的奏章被河西地方不同官員,通過驛站通道送到了長安,在紛繁複雜的情報當中,“方重勇”這個本不應該出現在眾人視線裡面的混資歷衙內,反而頻頻出現在奏報中。
幾乎全都是溢美之詞。
就連王忠嗣也不吝讚美,說他的這個未來女婿“雖無披堅執銳之功,仍多良謀,有益軍備”。崔希逸則是說方重勇“仁而愛眾,不惜苦勞,士氣為之振奮”。
方重勇做了點事情或許是真的,但他爹方有德是幽州節度使,眾多官僚願意花花轎子人抬人,才是不能忽略的關鍵因素!
於是見縫插針的李林甫,便向李隆基建議,要論功行賞,以功勞提拔方重勇為涼州司馬,不可因為他的年齡而偏聽偏廢。
涼州司馬這個官職,乃是輔助涼州刺史管理涼州內部事務的二把手,概括的說,就是管理涼州城具體事務的主事官,因為河西地區的特殊性,這個官職有時候也由涼州刺史同時兼任。
唐代一個州一般有三個行政主官,一正兩副,正的叫刺史,副的一個叫司馬,一個叫長史。
司馬和長史沒有官位高低之分,甚至也沒有嚴格意義上的職位分工。他們的工作由刺史來分配,差事分配到誰就是誰,屬於是“辦實事”的人員。
在這三個人之下才是專職司曹,也就是六曹,比如兵曹專管州內武裝力量發展,法曹專管法律等等。
有權幾乎不能用的州府參軍。放一頭豬去擔任問題不大,反正豬也不會找茬。
但是涼州司馬讓一頭豬擔任,那問題就太大了!原本蕭炅擔任涼州司馬兼河西節度副使,如今蕭炅擔任河西節度使,把涼州司馬的職務讓出來也是應有之義。
只是誰也沒料到,李林甫要這麽玩!一個十歲孩子擔任涼州二把手……實在是太誇張了,但凡腦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這麽兒戲。
唐朝的各州等級是不一樣的,大致分為上中下三等。上等州的司馬可能是從四品,下等州的司馬最低是從六品。而邊遠州基本上都是下等州,所以這些司馬只是從六品左右的芝麻官。
而涼州不屬於上中下之流,屬於“超品”地位的涼州府,
地位類比方重勇前世的深圳!全州人口將近百萬,光涼州城就十多萬戶,數十萬人口。這麽多人口讓一個十歲孩子管理,想想都覺得不可思議!
毫無例外的,李林甫的奏疏遭到了朝野上下一致的激烈反對。
在李林甫本人的授意下,就連他自己的親信黨羽,都激烈反對此事。
岐州刺史鄭叔清還特意上書李隆基刷存在感,說方重勇此人“年幼無知,放蕩無形,不可委以重任”,如果聖人實在不知道要怎麽安置他,可以將其調任到岐州擔任司馬。
反正今年岐州司馬任期剛滿正好有空缺。將此人安置在岐州,這樣離長安很近,不會出大事。
只是類似邀寵獻媚的奏折,很快就被淹沒到滿朝文武對李林甫的聲討與咒罵當中,說他“視國事為兒戲,不堪為宰相”。
李隆基對此也是感覺猶豫與詫異。
詫異的是方有德的那個不肖子貌似還真有點本事,到邊鎮以後居然可以玩出花樣來,搞得人人稱讚,這麽多人替他說好話。
猶豫的是,涼州司馬這個職務實在是太重要了,甚至重要性甚至遠遠高於一般州郡的刺史。
這個職務別說是交給方重勇了,就算是讓其父方有德來擔任,李隆基都有點猶豫。因為老方只會打仗,不善於跟異族打交道,對於西域節點的經營,也未必是一把好手。
方有德要是到了西域,一定會把那邊搞得雞飛狗跳。
李林甫建言讓方重勇擔任涼州司馬,無非是對外人展示一下,他並不是“妒賢嫉能”。只要有才,無論什麽身份什麽年齡,他都願意提拔重用。
李隆基知道他的心思,不以為意,這些都是開元以來各路宰相的小套路。他對李林甫處理政務的能力還是很滿意的。
朝野上下都在罵李林甫,這不正好證明了對方可以在宰相的位置一直上坐著麽?如果滿朝文武都跟宰相一個鼻孔出氣,那自己這個長安天子,大唐聖人,要著有何用處?
李隆基並不因為李林甫挨罵而疏遠他,反而對其更加信任。
不過李隆基還是明確否決了李林甫,關於提拔方重勇這個十歲孩子當涼州司馬的可笑建議,轉而提拔了此時擔任甘州刺史的蘇知廉,調動到相鄰的涼州來擔任涼州司馬。
蘇知廉武功蘇氏出身,二十四歲就開始擔任甘州刺史,熟悉河西事務。而且此人年富力強,今年正好二十八歲,擔任了四年刺史,也該要輪轉到別處為官,或者賦閑在家等待選官了。
由他擔任涼州司馬,正好合適,而且在涼州熟人也多好辦事。
至於甘州刺史的空缺,則暫時由甘州所屬的建康軍軍使歐陽琟暫代。歐陽琟驍勇善戰,當初便是接替張守珪的建康軍使之職,延續至今,算是張守珪的嫡系人馬。
接著還有一系列官員的調任與補缺,只是這前前後後,並沒有方重勇什麽事。奏疏上頻頻出現的他,連一根毛都沒有撈到。
而關於蘇知廉這個人,居然年僅二十四歲就可以擔任甘州刺史這種事情,在方重勇十歲就可以在河西當官的鮮明對比下,也就不算什麽槽點了。
朝廷中樞上下對於李隆基的詔令並無異議,詔書隨著驛站系統,順利的送到了涼州。
這種符合唐代基本建制的政令,對於官場中人而言就跟吃飯喝水一般,沒有引起任何波瀾。
有好事之人反推蘇知廉的為官經歷,發現此人若是科舉出身,起碼得十歲就要中進士,一路不停升官,運氣好到爆炸,才能在蘇知廉乾滿甘州刺史的時候擔任小州刺史。
他們不由感慨在大唐官場,寒門子弟為官之艱難,當真一言難盡。
畢竟,十四歲才能參加科舉,到進士科考試起碼十六歲了,中了進士以後等待選官要三年這就十九歲。起家校書郎已經算高,乾滿四年就二十三歲。等輪轉到刺史,最快也要到而立之年,不惑之年擔任刺史才是常態。
所以李白不喜歡科舉並不全是因為身份是商人出身。
主要原因一來他只會寫詩,其他方面才華有限;二來就算考上了,等出人頭地也要猴年馬月。崇尚“人生苦短,秉燭夜遊”的李白,自然認為與其參加科舉,還不如跪舔權貴來得快來得乾脆,誰讓他自己不是權貴呢?
……
方重勇還不知道自己在朝堂上引起了不小的波瀾,他現在忙得很,除了根本不去節度府與涼州府的衙門點卯外,整天都忙得腳尖轉地。
不過他的所謂“忙”,都是在涼州城內外四處轉轉,多看多聽多學,具體的事情,一件也不管。
這天,方重勇又來到李醫官的醫館裡面,看看基哥的保健藥研發得怎麽樣了。
然而這位醫術高超的醫官,卻將一個普通的小陶罐遞到方重勇的面前。
“聖人的藥還在試,快有眉目了。不過方軍使委托的東西,倒是好辦得很。”
二人落座後,打開了那個看上去平平無奇,只有巴掌大小的黑色陶罐。
“方軍使說的將止血藥材半碳化,我試著弄了一下,反正古籍裡面也有相關記載。找了幾個受了刀傷的人上藥,發現止血效果確實好,而且……”
“而且藥材可以長期保存,不會腐壞,對吧?”
方重勇笑著問道。
李醫官一愣,隨即微微點頭道:“確實如此。”
中藥材半碳化止血,自漢代以來就有書籍說這個事情。只是因為資料的缺失,改朝換代後又沒有迫切需要,所以這個方向一直被束之高閣,沒什麽實質性的進展。
之前方重勇讓李醫官試試“快捷止血”,就是想弄一個“戰場急救包”出來。
“用沸水煮過的麻布條來綁住流血的肢體,再用半碳化的藥材快速止血,這確實是個好法子。
關鍵是這兩樣東西都可以裝在一個陶罐裡,可以長期保存,可以隨軍攜帶,戰時每個人都能救急。
這些東西其實弄出來都不難,只是以前就是沒人想到。現在方參軍想到了,光這一條,將來就可救活河西邊軍將士數不清的性命。”
李醫官坐在輪椅上,對著方重勇深深一拜說道。
他見過的“衙內”也不算少了,畢竟當年跟在信安王李禕身邊,那個圈子裡面出什麽貨色都不稀奇。心機深沉的有,天真無知的有,欺男霸女不知檢點的也有,唯獨像方重勇這樣不求名利辦實事的人沒有。
這個半大孩子身上的氣質很奇怪,他就像是遊離於官場卻又不深度進入其中的遊客一般。
“誒,在其位,謀其事嘛。我這個白亭軍副軍使,都是混子而已,不能肩扛手提的,不過問具體軍務是最好的。
州府參軍又是可管事卻不方便管事的職務。如今河西事務,無論民事與軍務都已經運轉自如,不需要我橫插一腳。我去管那些破事,別人見我也煩,本來事情就多還得花時間應付我,那多討嫌啊!
哪像現在一樣,我不去找茬,河西官府上下人人給我方便,我想去哪裡由著我,我要什麽便有什麽,誰也不會為難我,這不挺好的嘛。”
方重勇擺了擺手,不以為意的解釋了一番。
如今他在涼州,幾乎是“橫著走”的存在,因為方重勇心裡有逼數,不要去幹涉本地官員的政務軍務,不要去給那些人添麻煩。
反正他背景雄厚又有州府參軍的官職在身,走到哪裡,都有相關的官員迎來送往,給予最大程度的便利。還真有點像方來鵲經常說的,只要願意,去哪裡吃飯都可以不花錢,去哪裡買東西都可以不給錢。
只要方重勇這位“衙內”開心又本分,涼州本地官員不介意大開綠燈,方重勇想參觀哪裡就可以去哪裡,一路有人鞍前馬後的服務與護送,搞得他都不好意思了!
拿州府參軍與白亭軍副軍使的兩份俸祿,還有本地各級官員派人伺候兼導遊,這種有吃有玩的高級待遇,大概也是自開元以來頭一份了。
方重勇絲毫不懷疑,得虧是自己年紀小,要是再年長一點,只怕河西走廊各地風格各異的胡姬,他都要玩個遍,想要什麽類型的,就會有人殷勤的獻上,而且不用花錢,不用想後果,敞開玩就是了。
“不如方軍使帶在下,走一趟赤水軍,將此物獻上。”
李醫官有些殷勤的說道。
方重勇微微點頭,心中略有些感慨。
名和利,當真是每個人都逃不過去的鐵咒,眼前這位醫官也不例外。
“那是自然,現在便動身吧。去赤烏鎮,現在出發,日落之前便可以到。”
方重勇笑著說道,沒太把這件事當回事。
李醫官似乎一刻也等不及,他也不介意做個順水人情。比起給基哥做“養生藥”,方重勇覺得戰場急救的東西,才是河西本地的大利好。
二人出門之前,李醫官吩咐阿娜耶把醫館的門看好,便主動找人去租馬車了。
阿娜耶將方重勇拉到一邊,壓低聲音急切問道:“我打聽到好多人都在說你要升官了,你怎麽還這樣淡然?”
雖然嘴上沒說,她心裡已經將自己當做對方將來的妾室了,態度自然也跟從前很不一樣。
“都是想討好我父親的,人之常情罷了。我現在的官位已經是遠遠超過了該有的建制,將來順利回歸長安就是了,還升個什麽官啊,你真是想太多了!”
方重勇失笑搖頭道。
他知道很多人寫信到長安給基哥建言,說什麽他這個衙內在河西辦了很多實事,應該封賞之類的。
這些人,不過是賣好自己那個渣爹罷了。估計基哥心裡吐槽一下,便會將這些廢話束之高閣。
畢竟,讓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當大官,大唐藥丸啊!
方重勇看了看阿娜耶,發現這西域土妞似乎不太聰明的樣子。
“伱別不信,之前有個叫蘇知廉的官員來涼州城看病,剛到涼州城赴任的時候才二十四歲,就已經是甘州刺史了!我父親給他看的病,他還留下一副字,上面寫著醫者仁心!”
阿娜耶著急說道,方重勇爬得太快,讓她心中的危機感無以言表。
“二十四歲的邊鎮刺史?朝廷辦事這麽離譜的嗎?”
方重勇一愣,發現他好像並不是涼州唯一的衙內!居然還有個更離譜的!
刺史可不是什麽州府參軍這樣的閑職啊!那是要辦實事的!
要知道老鄭背景如此雄厚,當夔州刺史的時候也有三十多歲了啊!
“朝廷的事情,我怎麽知道?”
阿娜耶翻了個白眼說道。
看到李醫官過來了,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我們去赤水軍駐地了啊,明日就回。”
說完推著李醫官的輪椅離開了醫館。
阿娜耶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總覺得心中不安,一時間又不知道該不該叫住方重勇。
史料細節都考證過的,大唐官場的離譜那是真離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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