備受李隆基寵愛的武惠妃之子壽王李琩,也在隨駕之列,令不少人跌破眼睛。許多心思活絡之人,都在揣摩李隆基此舉究竟是為了什麽。
李隆基一行離開長安沒幾天,城內就謠言四起,說聖人會在終南山祭天,然後廢太子,立李琩為新太子。一時間權貴圈子裡人心惶惶,暗流湧動。
當然了,新年嘛,該過年還是要過,並不會因為廢太子的謠言就停下腳步。受影響的只是達官貴人而已,普通升鬥小民,哪裡會關心誰是太子呢?
這件事對長安城內不同的人,對不同的地方,也有帶來了不同的影響。
比如說長安東市主要是出售貴人之物,周邊居住的也都是達官顯貴,裡面的東西不是普通人能買得起的。
因為廢太子謠言的影響,現在東市的生意受到了不小的影響,過年不僅沒有人頭攢動,生意反而比平日裡冷清了不少。
但以平民與普通富人為消費主力的長安西市,卻絲毫沒有受到廢太子謠言的影響。西市內采辦年貨的長安居民來往如梭,可謂是絡繹不絕。
甚至連西域客商,都為了在生意的旺季分一杯羹而四面聚攏,勞碌奔波。
長安高度商品化,其他地方特別是鄉村需要自備的東西,這裡都有賣的。比如說新年慶祝所需的屠蘇酒、五辛盤、假花果,膠牙餳之類的必備之物,這裡不僅品種繁多,而且還有檔次細分。
富人有富人的奢華,窮人有窮人過法,二者涇渭分明,互不干擾,各得其樂。
若是不看大唐別處地方,僅僅將視線聚集於長安,那麽現在確實是大唐盛世,沒有什麽地方可以挑剔的。
規整宏偉的城池。
井然肅穆的秩序。
琳琅滿目的商品。
便捷安定的生活。
以及多年未有戰亂的平和記憶。
長安是大唐的明珠,大唐的象征,這是一座活在史書記憶中的城池,甚至是活在民族的記憶中!
當然了,自家的居所再好,住久了也會膩味。長安雖好,對於李隆基而言,也早已失去了新奇感。此番他攜百官去終南山遊玩,也算是皇帝自己給自己放年假了。
唐朝還沒有“春節”一說。大年初一,唐時叫做“元旦”、“元日”或“元正”。
開元初期,李隆基頒布了《假寧令》:“元正、冬至,各給假七日。”也就是說,過年一共休七天,除夕及之前三天,和初一(即元日)、初二、初三,類似方重勇前世的黃金周。
李隆基本身就是個愛玩的,過年去周邊大山轉轉,賞雪祭天,貌似也說得過去。皇帝搞搞團建嘛,並無不可。
就在新年即將到來的前幾天,長安大雪,平康坊的李林甫家的宅院正在熱火朝天裝修改建,準備迎接新年。
平康坊的面積不算小,東西長1022米,南北長約500米,總佔地面積約為50萬平方米,也就是,將近大半個故宮(故宮佔地72萬平方米)那麽大。
平康坊西北角,是長寧公主府。光這個宅院,就佔據了平康坊面積的整整四分之一,其中還有一個蹴鞠場。不過景雲年間唐睿宗上位後,長寧公主就已經失勢離開長安,將府邸整體打包賣出,分割宅地建新宅院。
現在這裡很多房屋居然都被改建成了青樓妓館。
為了方便官員們下朝後“狎妓”,這些青樓的位置都是挨著坊門。客人進來容易,出去亦是容易。 平康坊西南角,是很多朝廷官員的宅院,比如說褚遂良宅、裴光庭宅等等。而且朝廷的進奏院也一直坐落於此沒有變動過。
東北角的住戶比較龐雜,房屋分得很細。靠西邊的是“三曲”,其他是小散戶,經常租給一些入長安科舉的落魄學子。
這裡還有一座寺廟叫陽化寺。
“三曲”乃是娼妓居住地所在,最北面的一曲是貧賤的娼妓,只能做皮肉生意,甚至不敢報出自己的名號。二曲三曲則是長安達官貴人府裡的常客,日子過得舒坦不少。
而平康坊的東南角,就是李林甫宅院所在,它與菩提寺共同佔據了平康坊四分之一的空間。
換言之,李林甫的府邸確實不比當年的長寧公主府小多少。
擴建是不可能擴建的,官員所能擁有宅院的大小與規模都有定製,再說平康坊裡面居住的很多都是貴人,李林甫不可能為了擴建自家的宅院去得罪這些人。
他升了官,修一修宅院,這也是官場老規矩無可厚非,可佔了別人的宅子那就明顯是撈過界了。
李林甫不僅沒有張揚,他甚至還刻意保持了低調。他的宅院,就連外面的院子,包括院牆都不變,只是裡面的陳設變了好多。
在李林甫的強烈要求下,工匠們打通了廂房與廂房之間的牆壁,在房間與房間之間造隔間,其中僅能容納兩人個與一張桌子。說是會客吧,地方太小。說是想清靜吧,又太過封閉。
倒是有點像是密謀大事的場所。
大唐左相宅院裝修居然需要如此折騰,令工匠們都感覺匪夷所思。只是李林甫出手闊綽,又是權勢滔天,工程款一次性預付給得很豪爽,這些工匠們也隻好當自己是瞎子聾子啞巴。
反正,看到了就當沒看到,聽見了當做沒聽見,知道了裝作忘記了,這樣就對了。
院子裡在改建,書房裡的李林甫卻是在會客。
來的客人叫蕭炅,李林甫的黨羽,之前擔任戶部官員,李林甫曾經的手下。
為什麽要加個“之前”呢?
因為他就在新年的這個節骨眼,被貶官了。
被貶官的原因也很離奇。
身為戶部侍郎的蕭炅,前不久與中書侍郎嚴挺之一道前往出席某個官員聚會的活動。其間蕭炅大概是閑得無聊,便隨手拿了一本《禮記》翻來覆去打發時間。
其實這也是常態,因為唐代中樞官員摸魚的時間非常多,無聊的雜務應酬也非常多。
可是千不該萬不該,蕭炅看到盡興時讀了出來,而且還讀錯了!
當屬,書中有一句叫“蒸嘗伏臘”,蕭炅認了個白字,把臘讀成了“獵”字。
如果是方重勇在前世上學的時候辦了件這樣的蠢事,那肯定無傷大雅,誰敢說自己讀書沒有讀錯過字?
可在這個節骨眼,特別是在朝廷官員眼中,讀錯字就是個大事了。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官場無小事,再小的事情,在某些時刻也足以置人於死地!
因為《禮記》是唐代讀書人的必讀書目之一,參與學校系統學習時,就必須要學。並且“臘”字也不是什麽生僻字、異體字。
蕭炅能念成“伏獵”,這已然說明他完全不懂這詞是啥意思,簡單的說,這人是個混子,是個不知道怎麽就混進朝堂裡的假讀書人!
唐代官場險惡,史書中記載的“好人”,私德也未必高尚。
嚴挺之這個人就相當不厚道,聽出蕭炅念錯,故意撲哧一聲笑出來後,弄得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件事。
更陰險的是,他並不當場明說,而是回來後把蕭炅的這件囧事當做笑話到處講,甚至還直接找到了中書令張九齡,說了這樣的一句話:省(尚書省)中豈容有“伏獵侍郎”!
張九齡是一個傳統的士大夫,本身也不太看得上沒有學識的人(理財的能力在這些人眼中不算學識)。因此在張九齡的運作下,沒過多久,中樞一紙調令,便將蕭炅調到岐州當刺史去了。
現在休沐嘛,蕭炅肯定不得去外地赴任,要動身肯定也是上元節以後了。於是他便花重金買了兩壇紅蓮春,提著酒前來找李林甫想辦法。
“李相,張九齡那邊,有大事!”
蕭炅湊過去對李林甫沉聲說道。
“張相公哪裡有什麽大事啊。”
李林甫笑道,不以為意的擺了擺手,給蕭炅倒了一杯紅蓮春,心中暗暗惱怒,臉上卻是不動聲色。
他與張九齡的權鬥已經開始,進入不死不休的白熱化階段了。
李林甫認為,張九齡貶斥蕭炅可不是因為蕭炅念錯一個字,而是……他在排除異己!蕭炅是李林甫在戶部的打手。沒有蕭炅,李林甫在一定程度上會失去對戶部的掌控。
至於是張九齡究竟是怎麽打算的,其實沒有那麽重要。擋了路的石頭,就要搬開。張九齡不下來,李林甫自己又如何能成為右相呢?反正都是要死鬥的,不缺這一茬。
李林甫是靠理財上去的,他要是掌控不了戶部,那還理個什麽財?
“相位空缺,張九齡想把嚴挺之弄到相位上去!”
看到李林甫不在意的模樣,蕭炅咬著牙說道,狠狠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踏馬的,紅蓮春真是貴死。可貴人們就喜歡這種調調,便宜的東西,再好他們都看不上,認為沾了會掉身份!蕭炅在心裡暗罵釀造紅蓮春的人黑心。
“是麽?”
李林甫不置可否的點了點頭,心中暗暗盤算得失。
三個宰相,張九齡依舊是右相,裴耀卿因為“挪用”了李隆基的“零花錢”,被貶官,宰相的位置空出來了。
張九齡想將與自己私交甚好的嚴挺之扶上去,這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李隆基會如何決斷,現在預測,只怕還難說得很。
在李林甫看來,張九齡最大的問題,就沒搞懂李隆基到底缺的是什麽!
時代變了,如今的李隆基,缺的就是錢!
大唐帝國要運轉順暢,缺的也是錢!
錢!錢!錢!
除了錢以外的事情,那都不叫事!
現在是金錢的時代,早年那些詞臣們,以為給皇帝寫寫文章,寫寫奏章,就能累步青雲,呵呵,只能說讀書讀傻了!時代早就變了啊!
張九齡能給李隆基搞錢麽?如果能,可以搞多少?能比自己搞得更多麽?
想到這裡,李林甫就自信滿滿,解決問題的鑰匙,就在自己手中。
對於李隆基來說,不會搞錢的宰相,就是廢物,隨時可以被拿掉!
會搞錢的宰相,才是李隆基今後需要的人。無論是對於國家,還是對於李隆基本人,都是如此。
“此事本相已知曉,你先去岐州上任再說,嚴挺之的事情,本相會處理的。”
李林甫不置可否,面帶笑容對蕭炅說道。
蕭炅不得不千恩萬謝後,又訕訕離去。
等他走後,李林甫這才一邊搖晃著銀質蓮花酒杯,一邊凝神思索。
“太子到底想做什麽呢?”
李林甫自言自語一般,摸著自己下巴上的長須。張九齡在他眼裡不過是塚中枯骨,他現在被另外一件要緊的事情困擾著。
……
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從夔州出發,意氣風發的鄭叔清帶著心事重重的方重勇,一行人坐官船,沿著長江順流而下到漢陽城(武漢漢陽區)修整了一天后。又轉入漢江北上到襄陽,到這裡準備順著白河繼續北上,走武關道入關中。
然而,到了襄陽城外的時候,他們卻驚訝的發現:白河結冰,水路不能繼續走了!
於是眾人只能在襄陽城西不遠的漢陰驛下船,此驛是水驛也是陸驛,規模極為宏大,不僅有渡口,驛站內更是有屋舍百余間,迎來送往的人絡繹不絕。
光是馬廄的規模,就很是壯觀,其中驛馬大幾十頭!
方重勇站在漢陰驛外仔細觀察,發現驛站裡頭居然好幾個大廳,還有亭台樓閣與花園。並不如想象中“青年旅社”一般的擁擠不堪。整個建築白牆烏瓦看上去很是氣派。
他心中不由得湧出一個疑問:如此規模的驛站,只怕豢養的馬匹都不在少數。唐朝中樞難道是狗大戶,肯花錢養著這麽大的驛站?
不是他疑問多,而是大唐的驛站有一千六百多個!一個驛站若是每年消耗幾百貫,那也是幾十萬貫的花費了!驛站不僅要為來往官員免費提供食宿,而且還要負責傳遞消息。
屋舍維護、食物酒水、馬匹喂養、人員薪酬,哪個不需要花錢?這麽大規模一個驛站,一年幾百貫打得住頭麽?大唐只怕經營這些驛站都要被坑窮了!
方重勇完全不能理解。
鄭叔清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慮,湊過來壓低聲音說道:“各地驛站,中樞確實是不允許他們接待富商與行人。但你看夔州的瞿塘驛,人來人往的,難道裡面住的都是官員麽?哪有那麽多官員要去蜀地?”
聽到這話,方重勇秒懂。
當初看到夔州的瞿塘驛人滿為患,他還以為裡面住的都是官員呢。現在才知道答案,原來裡面住著的人,絕大部分都不是官員,而是有錢有關系網的來往客商。
就是沒有官職在身的詩人,也蹭過驛站,混過飯吃。
其實這也很好理解。
封建社會,人們的生活節奏很慢很慢,哪怕是夔州這樣的西南咽喉之地, 一個月又有多少官員會住在這裡呢?又有多少官員會頻繁的沿著長江來往蜀地呢?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正如唐朝官府不許殺牛吃牛肉一樣。禁令是禁令,吃肉是吃肉,二者並行不悖,喜歡吃的人還是會吃!
官府不允許各地驛站接待來往客商,但除了長安洛陽周邊的驛站外,哪個驛站不是靠著這種“外快”來維持生計的?朝廷的死命令,始終都不如生計重要。
人窮死了,就什麽都沒了,跟這些人講法度有什麽用?
如果這一年都沒有多少官員經過驛站(這種情況很常見),難道就要把驛站的人全部辭退麽?那萬一有官員經過要住宿吃飯,該怎麽辦呢?難道再把辭退的人再重新召回來?
這當然是不現實的!
所以各地驛站“接私活”這樣的事情,朝廷中樞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沒人舉報就不管。
下面的驛站也搞得熱火朝天,甚至還“外包”,由本地大戶來經營!
萬物霜天競自由,人為了活下去,活得更好,總能想到更好的辦法。
方重勇他們一行人進了漢陰驛,便讓驛卒端上來襄陽本地的一些特色菜,像是盤鱔魚、扇貝、鯽魚這樣的河鮮。
正在這時,他們看到一個穿著落魄的年輕人,正在被驛卒推推搡搡的趕出驛站。那些驛卒一副很不客氣的模樣,與接待鄭叔清他們的謙恭態度截然相反!
“那個人是當官的,叫他過來一起喝酒吧。”
方重勇小聲對鄭叔清建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