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原來的名字叫豳州,自西魏的時候就一直沿用,可謂是大名鼎鼎,先秦時代就有記錄。
《詩經》中“十五國風”的《豳風》,就是說的豳州這裡,描寫了古豳先民的生產生活狀況。
這裡自古便是長安通往隴西的要道。
邠州南面的門戶叫豳門,是個村落更像是集鎮。這裡設有朝廷管理的驛站,負責接待來往官員。這個驛站起名隨地名,就叫“豳門驛”。
方重勇作為“位低權重”的監察禦史,還是中樞京官,來到豳門驛自然不會沒有驛站的驛卒接待。
吃是吃的最好的飯食,住是住的最好的客房,豳門驛規模雖然不大,卻是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伺候方重勇這個監察禦史。
旅途勞頓住了一夜之後,第二天方重勇來到驛站的大廳吃飯時,便將驛卒叫來問話。
“方禦史有什麽差遣呀?”
面前乾瘦的獄卒,將油乎乎的手,在衣服上搓了搓,臉上堆滿了笑容,熱情的詢問道。
“不著急,坐下陪某吃餅,邊吃邊聊。”
方重勇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置說道。
“使不得使不得,方禦史是何等身份,某這……不合適。”
這位驛卒受寵若驚,似乎是被驚嚇到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勉強,抓起桌上盤子裡的一個“面餅”,遞給驛卒說道:“某請你吃的,拿著便是了。”
“誒?好,好。”
這位方重勇連姓名都不知道的驛卒,誠惶誠恐的站到身邊,接過餅子低聲說道:“方禦史有什麽要問的,某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豳門驛的位置,在邠州新平縣,縣城也是邠州的州治。而傳說中有煤礦的地方,還不在新平縣,而是在涇水以北的三水縣城南面,
兩地隔著一條涇水。
昨日到這裡稍加打聽後,方重勇就感覺開煤礦的事情並不會如想象中那樣簡單。
“驛站的白吉饃,方禦史可還喜歡?”
驛卒小聲問道,手裡的那一枚白吉饃,只是拿著,並不敢在方重勇面前吃。
唐代上下尊卑有別,等級森嚴。任何場合的會面,都會分一個高下出來,不會含糊。上下級之間的相處,同僚之間的相處,根據身份差別的大小,有一套不成文,但卻運行通暢的“潛規則”。
非流官在流官面前不如狗,外放官員比京官矮一截,同等級官員裡,門蔭入仕的又比科舉考中的矮半截。
而監察禦史在地方上,可以拳打刺史,腳踩縣令。收拾驛卒,往往只是一句話的事情,不僅死死掐著縣官,而且還是“現管”。驛站的運作,同樣是在監察禦史的“監察”范圍,所以這位驛卒在方重勇面前戰戰兢兢,也就不難理解了。
方重勇前世本子社會裡的文化糟粕,很多都是從大唐這邊帶過去的,經過本子那邊本地化後,作為“傳家寶”一代代往下傳。
比如說這種隨便兩個人在一起,都要比較一下身份地位高下的規矩,本子就“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這白吉饃非常不錯,哪怕是在長安開店售賣也是綽綽有余。你吃吧,本官不喜歡拘謹。”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看這驛卒骨瘦如柴,就知道他平日裡夥食不太好。自己剛剛吃的白吉饃外脆內酥,唇齒留香,非常不錯。
但這不代表做飯的人,也能吃到類似的東西,就更別提掃地喂馬的驛卒了。
“方禦史隻管問便是了。”
這位驛卒感激的點點頭,開始狼吞虎咽起來。
“邠州這裡,有人用石炭燒火取暖麽?”
方重勇不以為意的詢問道。
一聽這話,驛卒將嘴裡的白吉饃吞咽下去,用袖子擦了擦嘴上的碎末道:
“石炭?
不瞞方禦史,別處不好說,邠州南面就是大山,山裡的樹木那是鬱鬱蔥蔥。涇水對岸亦是大山,把木柴弄到渡口也不費勁,自家燒火綽綽有余了。
邠州本身沒多少人,就算是賣炭的樵夫,也就把砍的木頭燒成碳以後送長安販賣了,又有誰會去找什麽石炭啊。”
看到方重勇很是隨和沒什麽官架子,驛卒也是侃侃而談起來,很顯然對“石炭”這兩個字不以為然。
新平縣城,也就是邠州州治,就是建立在涇水南面山脈凹進去的一塊平地上,有很多峽谷道通往南面的永壽縣,是一片山谷包圍起來的平原地形。
總體而言,這附近的地形就是小平原 山谷峽谷,附近的村民不管走哪裡,在山上砍點柴燒就搞定了,根本沒有尋找替代能源的緊迫性!
換句話說,木柴在這裡完全不值錢,這裡缺的也不是木柴,而是把木柴運走的手段!
看到方重勇不說話,那驛卒又不動聲色說道:“方禦史要是想在附近遊玩一番,倒是有個好去處。”
“噢?這可是有什麽講究呢?”
方重勇疑惑問道。
“當年太宗皇帝在淺水源擊敗薛舉大軍,淺水源戰場就在這裡的渡口沿著涇水向西北走幾十裡地。
而太宗皇帝當年屯兵的地方,就在邠州。
豳門驛北面西邊不遠的山腳下有個應福寺,乃是太宗皇帝為了紀念淺水原大戰中的陣亡將士而建。
方禦史可以去祭拜一下。”
驛卒小聲建議道。
京官在地方上隨便亂晃叫“不務公事”,而京官在地方上祭拜太宗遺跡,那叫“精神文明建設”!
方重勇心領神會,失笑搖頭道:“某有空自然會去的。話說回來,邠州真沒有人用石炭麽?”
“確實沒有啊,至少新平縣這裡沒有。”
驛卒十分確定的點點頭說道。
“明白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他擺了擺手,示意驛卒離開。
剛才一番打聽,他其實就是想確認一下那個煤礦礦洞是不是已經被當地村民盜挖了。只要本地缺燃料,那麽這種事情就一定會發生,而挖出來的煤,也一定會在周邊流轉消費。
驛卒如此確定的回答,讓方重勇不由得松了口氣。礦洞沒有人盜挖就好,就怕被盜挖把礦洞附近的地質結構搞壞了,到時候又要花大力氣去修補。
吃完白吉饃、碎羊肉、菹菜和小米粥搭配的早飯,方重勇獨自啟程前往離這裡不遠的應福寺。
找石炭當然很重要,但在大唐,政治正確是第一位的!
京官來淺水源附近的州縣公乾,居然不去祭拜當年太宗率部血戰後犧牲的將士紀念碑,居然不去瞻仰一下太宗皇帝的“豐功偉績”,這在政治上是很失分的舉動!
輕車簡從來到這座依山而建的寺廟,方重勇就被眼前的雄奇壯闊給震撼了。石窟依山鑿窟,雕石成像,密密麻麻一百多個石窟,錯落有致地分布於約數百米長的立體崖面上。
有密集恐懼症的人,只怕會當場昏厥!
唐代的建築格局,如果非要說有什麽特點的話,那總結一下就是“大”!
宮殿大,屋舍大,街道寬,石窟更是有多大鑿多大,總之什麽都往大了去建!
根據應福寺住持介紹,這裡分為大佛窟、千佛洞、羅漢洞、丈八佛窟、僧房窟這五個部分。
進入到其中最大的一個洞窟,方重勇就看到窟中雕刻一尊高十丈的巨型阿彌陀佛坐像。大佛背光處刻有“大唐貞觀二年十一月十三日造”的題記。
表面上看,這是太宗皇帝在戰後多年建立佛寺,紀念淺水原大戰中的陣亡將士。
但方重勇心中暗暗揣度,以李二鳳好大喜功的心思,只怕這座耗資不菲的佛寺,多半還是為了彰顯他自己建立大唐的功勳而建。
武德元年李二鳳或許很懷念淺水源陣亡的將士,可建立佛寺的時間都是很多年之後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心中還有多少感懷?多少愧疚?
兩次淺水源之戰,先敗後勝,第一次慘敗陣亡了三萬將士,遠不能說是戰無不勝。
唐太宗,也是需要遮羞布這種東西的。
再說了,武德年間的太子是李建成,淺水源之戰則是發生在武德元年,而建立佛寺的時候是貞觀二年。那時候李二鳳當皇帝不過兩年,他急需“彰顯功績”以彰顯其繼位名正言順。
李二鳳在財政極為緊張的貞觀初年,興建這麽大規模的佛寺,還以紀念陣亡將士的名義來收買軍心。
其政治手腕之高,確實當得起雄主二字。
至於更多的,方重勇沒有想到還有什麽。任何人只要上了那個位置,就會變成一架冷酷的政治機器,身不由己。
“祭奠死者之物,其實都是做給活人看的啊。
高宗擴建應福寺,武後擴建應福寺,基哥同樣擴建了應福寺,主打的就是一個政治正確。”
看著高大巍峨的石佛,四下無人時方重勇忍不住小聲感慨道。
唐代政治的森嚴規整,遠遠比自己前世看過的那些唐代歷史來得可怕,身在其中,就不得不遵循唐代封建政治的運轉規律。
連李隆基這個不怎麽信佛的人,為了彰顯功績,都要擴建應福寺。足以見得他們此舉不為了佛,而是為了太宗這面宗室的旗幟!
方重勇雖然對這樣不顧民生的大興土木很反感,但他心中也理解封建統治者們的初衷。好多爛俗的事情,哪怕是他前世,也是屢見不鮮,實在是不能對古人有太多的苛求了。
剛剛走到佛寺門口,方重勇就發現一眾僧侶用莫名的眼神看著自己,然後又時不時看著門口放著的“功德箱”。
那意思好像是在說:你就這麽一毛不拔的走了?
想了又想,方重勇將他救駕時基哥賞賜的那塊玉佩從腰間解下,遞給寺廟住持說道:“聖人禦賜之物,獻給佛祖。”
“使不得!施主使不得啊!”
寺廟住持大驚失色,連忙推拒,讓兩個和尚把功德箱搬到方重勇看不到的地方,免得礙眼。
“怎麽,住持是看不起當今聖人麽?”
方重勇面色不虞的質問道。
“非也非也,施主莫要說笑,請速速離開吧。”
應福寺住持一臉苦笑道,將找茬的方重勇送出應福寺。
佛祖在天上,寺廟在地上。
佛祖是精神上的,寺廟是世俗中的。
佛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寺廟和尚卻依然要吃喝拉撒。
功德箱裡的錢,多半還是會由這些和尚支配。禦賜之物,方重勇敢送,他們卻是不敢接,接了也不能賣給別人,更不能轉贈。一旦事情敗露,就是很大的麻煩!
方重勇扔出來的這個燙手山芋,他們還真不能接。
“對了,伱們寺廟裡面,有沒有遊手好閑的和尚呢?”
走出應福寺的時候,方重勇不經意的詢問身邊應福寺住持說道。
“施主說有那就有,施主若是覺得沒有,那就沒有。”
住持打啞謎一樣的答道。
“嗯,很好,我記住這句話了。”
方重勇微微點頭,雙手合十對著應福寺住持行了一禮,隨即轉身便走。
馬不停蹄來到邠州府衙,出示了告身文書和工部提供的地圖。邠州刺史李齊物很是熱情的接待了方重勇,設宴款待他。
“快快快,給方禦史敬酒。”
宴席上,已經喝大了的李齊物對身邊一個年輕人說道。
“卑職高尚,敬方禦史一杯,為方禦史接風洗塵。”
高尚走到方重勇面前,恭恭敬敬的端起酒杯,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高尚?”
方重勇托起下巴若有所思,總覺得這個名字,起得很大膽啊!
人不見得很高尚,但可以先把名字起高尚了。
想到這裡,方重勇笑道:“李使君乃是宗室出身,尚且不能為你推薦個一官半職。某不過是一個八品小官,你為何如此殷勤敬酒呢?”
方重勇似笑非笑看著對方,壓根就沒有端起酒杯的意思。
看到高尚受到刁難,李齊物大大咧咧的為其解圍說道:
“誒,方禦史此言差矣。現在誰不知道方禦史乃是聖人身邊的紅人啊,救駕有功前途遠大。他日封侯拜相不在話下,監察禦史不過是方禦史的一個跳板而已,哪裡容得下您這尊大神啊。
這位高參軍現在擔任州府司曹,他這個人本事了得,當個司曹實在是埋沒了。方禦史若是有路子,何不在聖人面前美言幾句?”
原來是看人下菜求官啊!
方重勇瞬間明白這裡跟河西有啥區別了,他還在奇怪為什麽李齊物要搞這麽大排場呢。
與地處偏遠,消息閉塞的沙州不同,邠州乃是長安周邊州郡,消息實在是再靈通不過。長安城內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的,這邊立馬就能感受到,快馬一日可往返!
方氏父子救駕,忠王李亨謀反,張守珪罷相,壽王李琩被立為太子等等。最近一系列的重大政治事件,效果炸裂,讓那些聞到味道的政治動物們都興奮了起來。
有人落難,那就自然有人要得利。在朝中勢力大洗牌之下,當然會有人可以趁勢而起。
李齊物作為外放為刺史的宗室,又是門蔭入仕,他當然會舉薦自己的人到中樞裡面,從而為自己重返中樞做鋪墊。
這些不過是官場上的“人之常情”罷了,說白了都是基操。
發現高尚在對自己使眼色,方重勇哈哈大笑道:
“現在是在吃飯,咱們隻談風月。
等宴席散了,你再單獨來見我,帶著你的詩文來。”
方重勇擺了擺手,示意高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這種事情嘛,都是“入鄉隨俗”。
忽然,方重勇想起來多年前官場上的一個笑話。
這件事是說一個叫令狐潮的官員,跟他那個寄居在自家叫高尚的朋友,二人一起跟某個小妾玩花活,還把小妾的肚子搞大了不知道爹是誰。
結果這事被自己老爹方有德用奏折的形式爆料出來了,導致那個叫高尚的士子倒了大霉,連科舉也不能考。
那個高尚,該不會就是眼前這位吧?
方重勇一時間心中大為好奇。
唐代的官僚們,真的很會玩啊!
今天晚上還有一章,昨天查了好多資料,來不及更新就拖到今天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