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都是喜歡殺人的,所以皇帝在揮下屠刀的時候,從某種角度上來說,他們或許在那時候不是一個“人”了,而是成了余孽,反賊,賊子等各種東西。
殺個東西而已,就沒有這麽多負罪感了。
寧兒走在太子身側落後殿下半步,她是東宮掌事自然離殿下最近,但凡殿下在這裡摔了,磕了,那都是萬死難辭其咎。
而兩個宮女走在太子身前,她們會用腳步去幫殿下先走一步,確認前方沒有某些石頭或者坑窪地。
李承乾雙手揣在袖子,脖子挨著大氅衣領處的羊毛,忽然停下腳步,看著一處宮殿。
“孤走了多遠了?”
寧兒道:“太子殿下走了三百步了,剛出東宮。”
李承乾望著遠處的一處大殿,那就是太極殿了吧?
寧兒望著殿下的背影,心中暗道:再走一步就能出東宮了。
隨後,殿下抬起了一隻腳,眼看就要邁出去,寧兒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可隨後殿下又將腳收了回來。
隨後快步走了回去,回到了殿內。
回去的時候還是三百步,而且腳步更快了。
走回殿內,只聽淡淡一句,“嗯,散步結束了。”
殿內殿外幾個宮女,一陣無言。
太子殿下走回殿內,而後繼續拿著一卷書看著,這卷書是《齊民要術》,自病情有了好轉,殿下對這卷書愛不釋手,都看了好幾遍了。
《齊民要術》記錄的多是農桑,牲畜圈養,釀造之類的內容,這卷書自北魏時期就傳下來了。
東宮的書不少,太子就偏愛這一卷。
寧兒又怕殿下冷了,時常去試試暖爐的溫度,坐在太子身邊若是自己覺得冷了,那殿下也一定覺得冷了。
靠得近了就能聽到殿下輕微的呼吸聲,寧兒還將自己的長發束起來,以免長發會碰到殿下。
這麽小心翼翼地伺候在一旁,這是寧兒平日裡必要的事,因為皇后交代過,所以要無微不至。
哪怕現在殿下又覺得冷了,她就要將自己的外衣脫下,給殿下取暖。
雪後的關中很冷,每一陣風吹過,總會讓人忍不住打擺子。
李承乾放下書卷,拿起茶碗喝下一口熱水,心裡想著其實君為舟,民為水,千百年來古人已經將群眾路線的重要性闡述得很清楚了。
那麽現在的皇帝,也就是唐太宗李世民,是自己的父皇,這位皇帝現在在想什麽呢?
作為一個儲君是要登基做皇帝的,可在大唐當太子,風險不是一般的高,比如自己的前任李建成,他已成了土中“人肥”。
再者說,如果要面對朝中的明爭暗鬥,自己作為太子所需要的朝廷支持也一樣重要。
從某種程度,做一個皇帝,我大概,或許,也許應該能比他更英明?
那我就要獲得更多人的支持,從父皇手中奪權,這算不算謀逆呢?
或者說我按照史書上的記載,李承乾謀逆篡位,最後成了“人肥”。
又或者說乾脆躺平,任由李泰上躥下跳,最後被他奪嫡?那不又成人肥?
繼續這麽糾結下去,李承乾感覺自己的快瘋了。
這是一個多麽野蠻又不講道理的世道,當一個人被全世界逼瘋了是什麽樣的感覺。
呵呵,這種感覺還真是挺好的,好爽呀。
李承乾忽然病態地笑了笑,低語道:“很複雜的問題。”
聽到殿下一句苦惱的抱怨,寧兒問詢道:“殿下對書中問題若有不解,奴婢可以去請孔老夫子。”
“你是說孔穎達嗎?”
寧兒連忙又道:“或者別人也是可以的。”
其它宮女神色凜然,殿下的一兩句話,就可以捕捉到信息,殿下不喜孔穎達老夫子?
其實李承乾哪有這麽想,只不過隨口一問,太子也是要保持神秘感的,能不多說就閉嘴,不然真鬧一出“狸貓”換了太子,也會成“人肥”的。
一手撐著下巴,聽著殿外呼呼地風聲,李承乾打算在眯一會兒。
睡夢中,又回到了醫院前,醫院前的馬路上汽車總是很堵,叫罵聲與汽笛聲混在一起,急得讓人想要毀滅世界。
李乾戴了三層口罩,捧著一個熱水袋急忙忙去樓下買了一包廁紙。
“年輕人,長得真俊。”
聞言,李乾停下腳步,先確認了一遍,四下無人,這位老人家確實在與自己說話。
“過來。”他滿是老繭的雙手舞動著,用關中話招呼道。
李乾板著臉走上前,因為心情不好,萬惡的老板竟然沒有賣一塊錢一包的廁紙。
老人家撫須道:“娃娃,你長得很像個故人。”
他是個擺地攤的,地上攤開的布上放著一塊塊玉石,照理說這種情況是會有保安來驅趕地攤。
不過醫院內外嘛,總會有這麽幾個臉熟的攤販能夠在這裡擺攤。
李乾每個月有二十五天都需要住在醫院,也就每周頭兩天打點滴,後兩天觀察,再兩天測血,情況好的話,到了最後一天可以回家。
就這麽從小到大,活到了二十歲。
所以他比醫生更熟悉醫院內外的情況。
“你平時都是這麽推銷的嗎?我沒錢買你的玉。”
“哈哈哈,你覺得某家是重視錢財的人?”
這老人家說話帶著一股子奇怪的派頭,他拿出一塊玉石,道:“娃娃,你我有緣,這塊玉石送你了。”
玉石看著很溫潤。
李乾起初是不願意拿外人的東西,雙手抱著暖手袋昂首挺胸走著,轉念一想,也不知道怎麽了,這塊玉就到了手裡。
回到病房,剛躺下就來了睡意。
醒來後就成了大唐的太子,李乾成了李承乾,雖然還是一副虛弱的身體,至少比上輩子強太多了,不懼寒冷的感覺很好,所以才想走入漫天的大雪中。
重新睜開眼,眼前依舊是古色古香的建築,爐子上的水壺傳來水沸騰的咕嚕聲。
上輩子的爹媽與哥哥姐姐再也不用為我的藥費省吃儉用了。
這樣也挺好的。
有侍女端來了一卷竹簡,她躬身道:“勝光寺的和尚說波頗感謝殿下所賜的豆芽,他會用殿下的名義,在勝光寺教授長安城居民如何在冬日裡種出豆芽,為關中百姓能夠多一道菜,也能在冬日裡吃到豆芽菜。”
“他一人不能代替天下人來謝過殿下,但願將其取名貞觀菜,以此感謝殿下,銘記今日,望殿下準許。”
李承乾又給自己倒上一碗開水,“豆芽菜就是豆芽菜,何須……”
話語說到一半,忽覺得豆芽菜恐怕要長安人盡皆知,又隻好住嘴。
侍女又道:“這是波頗送來的經書,說是當年玄奘出關前時常在看的,或許殿下也會有所感悟。”
李承乾看著這卷竹簡,沉默不語。
這天竺高僧先是忽悠了玄奘出關西行,現在又要忽悠孤。
波頗時常說他的故鄉,也就是天竺如何如何的,不過這人忽悠人的本事不到家,不然不會只有玄奘一個人肯西行將他的經書帶來大唐。
“呵呵……”李承乾淡淡一笑,看著經書邊沿的積年的黑泥,緩緩道:“放在孤的書架上。”
“喏。”
李承乾又補充道:“放在最上層。”
侍女搬來了胡凳,踩在胡凳上,才能夠到書架的最上層。
其實豆芽菜本來就是可以吃的,只不過現在它還不算一道正式的菜肴,誰讓東宮太窮了,窮到需要用一些黃豆來發豆芽糊口。
東宮確實很窮,窮到燒得都是木炭都不多。
看了一天的書,惡補著大唐文化人所需要的知識。
其實上輩子的自己也是愛看書的,對於一個病人來說用看書打發時間是個很好的選擇。
那位天竺高僧離開了東宮之後,李承乾又對這裡的一切舒心很多。
看著東宮所剩不多的木炭與取暖用的木料有些發愁。
除了寧兒這東宮還有七個侍女,包括自己也就是八個人。
夜色籠罩了這片天地,一群侍女眼巴巴地看著爐子中的木炭燒著,就這麽拿入了殿下的寢殿中。
李承乾揣著手坐在床榻邊,十四歲的臉頰稚氣未脫,眼下臉上掛著糾結的神情。
甘露殿賜來木炭也只夠自己一晚上取暖用。
寧兒就像是大姐姐,照顧著太子的起居,她低聲道:“奴婢給殿下鋪好被褥。”
李承乾還坐在床邊,沒有要挪開的意思。
寧兒皺眉,神色有些好奇,又道:“殿下還不想休息嗎?”
“讓她們都入殿睡吧。 ”
“嗯?”寧兒很詫異,目光凝重了幾分。
“大雪今日早晨才停歇,現在正在化雪,今晚一定冷得徹骨。”
“是呀,今晚會很冷的。”寧兒點頭又回道,“殿下若睡不好,奴婢可以將爐子放近一些,讓她們輪夜看著以免燒著殿下。”
李承乾又道:“孤的意思是讓她們入殿休息,都圍著爐子睡。”
說罷,李承乾翻身上塌便躺下了。
見狀,寧兒捂嘴笑了笑,她已是知人事的年紀,心說殿下果然還只是一個孩子,還不懂呢。
從殿下與天竺高僧的談話開始,其實寧兒什麽都懂,也知道其中深意,而且殿下還是個善良的孩子,東宮的姑娘們真有福氣,姑娘們感念殿下的善待會更忠心的。
這也沒什麽,自入東宮以來,寧兒願意將殿下當自己的親人或者弟弟一般,教導他待人處事,已有五載。
如果東宮的其他姑娘都像自己這般,那會更好。
以前殿下還小不懂事,現在殿下經歷了一場重病一夜之間這心思成熟許多,殿下也開始為他自己考慮了。
殿下的考慮不在於皇家親情的父子情分,也不是身為儲君的作態,而是隻對他自己,為自己好。
身為東宮的掌事女官莫名覺得欣慰。
看來這以後,殿下身邊需要多一些忠心的人了。
她正要去吩咐,忽聽榻上又有話語聲來,“不要將窗關死了。”
寧兒對著殿下側臥的背影又是行禮道:“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