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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仰人间二十春 70、芭蕉雨(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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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步月归 分类:其他 更新时间:2025-02-19 10:17:24 来源: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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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赵子息画图的时间里,张濯的头脑中转过很多个念头。

梁王看似碌碌无为,其实绝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三千营的假令牌大概是前兵部尚书王兼明与赵公绥的杰作。王兼明已在流放途中,只怕难逃一死,而赵公绥渐渐失去了太后的信任,未免兔死狗烹,他自然也会为自己选一个新主。那么,看似胆怯懦的梁王,不失为一个好人选。

他们二人各怀鬼胎,却有有着相似的目的,自然会一步步走到一起。

梁王的儿子流着一半北元的血,前一世梁王藏得很好。

一直到他勾结了北元旧部瓦剌部,和脱火赤联手意图动摇江山,他那些不安分的心思才日渐浮出水面。

张濯不喜欢祁瞻徇,但比起祁瞻徇,梁王更不是个好人选。

梁王一直倚靠太后娘家与他王妃的母家,是个重用豪左而轻视清流的人,清谈误国便是出自于他口中。

若他登基,只怕朝中大半清流都要被清洗。

所以张濯想要在梁王与脱火赤联手之前主动出击。

赵子息便是他选中的一枚最好的棋子。

多年来,他效力军中,不似他父亲那么阴郁深沉,身上既有技艺傍身,又恪纯简单,还可以牵制赵公绥,一举数得。

张濯为了能将他握在自己手中,耗费了不少的周章,目前看来倒也值得。

孤灯一盏,赵子息手握狼毫,伏于案前,看上去分外专注。

他年纪不大,和郁仪相仿,因为消瘦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些。

很难想象,如赵公绥一般的人,能生出这样温文尔雅的孩子。

霜月华孤,张濯某一刻竟对自己的行径感到不齿。

若论谋夺朝纲,无非是机关算尽,你来我往。纵然有尔虞我诈,纵然有步步为营,也总该局限于你我之间。

这也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手伸向不相干的人。

还是这样一个简单纯粹的年轻人身上。

就像那日,他听闻有人将算盘打到苏郁仪身上一样。

只想对其杀之而后快。

在泛黄的灯下,张濯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上面掌纹阡陌,如同一张密密匝匝的网。

他几乎能闻到上面的血腥。

张濯已经很久都不曾想起前世了,在他与苏郁仪的相处中,总会让他生出错觉,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一切都还没发生之前。他还能保有一个纯粹干净的心来和她度过漫长的岁月。

而离开了苏郁仪,他就像是从温暖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满眼都是时局的肃杀,容不得他有半分喘息的时间。

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能正视自己,他才敢于去正视自己。

张濯不是个好人,徒有虚名在身。

诡计多端,恶贯满盈。

自他在顺天府外将朱知事的手腕踩断之日起,他知道自己今生的虚名早晚也会烟消云散。

这对他来说似乎也能成为一种解脱。

可若真有那一天,他又害怕苏郁仪的目光。

张濯慢慢攥紧了拳头,双眼闭上又睁开。

“张大人,我画好了。”赵子息停了笔,向他看来。

“瓦剌部在固原关外一共有三处营房,东北部的一处是用来存放辎重武器的,正北方一百七十里之外,是他的粮草库,这里的粮草并不多,仅供大军五日所用。而西北方则是他驻军的重点要塞,这里有大部分的粮草,也是他们收容伤病的救援之

处,这里距离固原关最远,有近三百里,需要翻过一座山。

赵子息的地图画得很好,上面标注了很多细节,张濯站在他身边看了良久,赞了一句:“的的确确是一张好图。”

听闻此言,赵子息腼腆道:“我素来体弱,不擅长戎马军旅,所以只能在交战的间隙,与斥候们一起钻研地形,设置伏击地点。所以这些地方我都亲自走过很多遍,自然也就能画出来了。”

张濯接过他递来的图:“多谢你,赵公子。”

“不必言谢,这也是我为数不多能做的事情了。”赵子息的手指上还沾了两滴墨,他垂着眼轻轻搓了两下,“能为陛下做些什么,也是我的心愿。

张濯道:“早听闻赵公子和陛下年少相识。”

赵子息笑道:“我父亲曾有心让我做陛下的伴读,后来还是娘娘的意思,说先建立军功,才能在朝堂上有立锥之地。但我和陛下也常有书信来往。”

张濯知道赵子息被仓促带来京师时,身上的随身行李并不多,他却依然把所有和皇帝往来的书信都带了过来,一封都不曾遗落。

赵子息的朋友不多,又常年生活在军中,身边缺少和他一样有才情的同龄人,那个远在千里外的年少天子,便是他唯一的朋友。虽然他们书信的往来并不多,父亲也告诉他皇帝日理万机,可他依然会盼望着那封辗转数月才送到他手中的书信。

张濯看着他赤诚的目光,心中亦微微叹息一声。

祁瞻徇素来寡情,亲情、爱情、友情都不是他看重的东西。

和他讲情谊二字,注定是要错付的。

“赵公子暂且住在此地,禅房外都是我府上的精锐,不会出事的。”张濯站起身,“需要什么也可以对他们提,他们都会满足赵公子的。”

“多谢。”赵子息对着张濯露齿一笑。

衰草枯杨,满眼蓬蒿。冬日的太阳都是白惨惨的挂在天上,好似再也发不出光与热了一般。

芦苇荡下已经干涸缺水,只有如同狗尾一般的芦苇叶气息奄奄地生长在堤岸旁边。

似乎这样的日子,天生就是留给人送别用的。

曾万坐着囚车,一路摇摇晃晃从大牢穿过喧闹的街市,来到高耸巍峨的城门之外。

已经到了年尾,街上的行人比以往还要少一些。唯有几家沽酒的铺子生意最为红火。

天气冷,喝两杯酒暖暖身子总归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曾万的腿伤未愈,神色冷淡,好像经历了这许许多多的事,让他那颗原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变得彻底麻木。

囚车停下,锦衣卫拿着刀鞘敲了敲囚车的栅栏:“喂!有人来送你了!“

曾万的眼睛微微一亮,可待他看来人的时候,他的神色又冷淡下来:“怎么是你?”

站在路边的人是张濯,而不是苏郁仪。

“你以为是谁?”张濯走到他的囚车前。

“我知道她恨我。”曾万道,“我对不住她。”

随后,他的神色又警惕起来:“你不会还想从我这里打听出什么消息来吧?”

曾万还在拿张濯当一个伪君子。

张濯神色一哂:“你以为你很了解她吗?这十五年来,你又为她做到了什么?”

这一句把曾万问住了,他讪讪的有些说不出话来。

张濯从袖中拿出银子交给那名锦衣卫:“我想带他去个地方,两个时辰之后送他回来。”

锦衣卫垫了垫荷包里银子的分量:“张大人,这不合规矩。”

张濯又拿出一张银票,一言不发地递给他。

许是银票上的数额太可观,那名锦衣卫终于闭了嘴,他指着那几个押解的人说:“来,脱去他的枷。”

一面说,一面从荷包里取出银子分给那几个人。

曾万被他们拖了下来,草草除去身上的锁枷与镣铐,张耀身后的几名长随一左一右搀扶着曾万,把他塞进了轿子里。

他们先找了个客栈给他一番梳洗,换了件衣服,随后这顶轿子把他送上了苍茫山。

前一世,张濯曾在这里一步一叩,求得一个能再见苏郁仪的机会。

今生,他又替郁仪将平恩郡主的坟茔迁到了此山之中。

曾万被人架出了轿子,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穿着染金丝绢裙、淡黄花罗衫的年轻女子。

他猛地顿住脚,眼圈微红,想要叫她又不敢。

郁仪比他平静多了,她向侧边迈开一步,让曾万看清她身后的墓碑。

「显妣垂容之墓」

“她………………”曾万的手有些颤抖,“她为何会葬在此处?”

郁仪轻轻抚摸着石碑上刻着的垂容二字,轻声说:“或许今生你我都不会再见了,但送别你之前,我想,我还是应该让你再见她一面。”

“不要去扬州了,她没有被葬在扬州。”

郁仪端起墓前的酒壶,倒了一杯酒交给曾万:“你有什么话,就在此刻告诉她吧。”

曾万一时哽咽。

“垂容。”他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垂容啊。”

千言万语诉不尽。

“我在晋城坐牢时,有很多话都想对你说。我每天都把心里话说给月亮,你......你都听见了吗?”

他不让人搀扶,一个人跛着腿,踉踉跄跄地走到坟墓前,一次次抚摸着石碑。

“对不起。”曾万反反复复只说这三个字。

对不起,他来得太迟,让他们二人都错过了彼此的一生。

对不起,他甚至没有机会再和她道别。

曾万将杯中酒倒进泥土里,用很轻的声音说:“若有来生,你是那坐着八匹马拉的马车,威风凛凛地从街上走过。我是那城墙根儿底下的力巴,从黄土里刨食儿吃,看都不敢看你一眼。你天生就是要当贵人的,我不识字,看不懂你写的文章,我

这种人哪能配得上你。你蒙了难,我才有幸能被你瞧见,可我宁愿你不要落难,能遇到一位懂你的良缘。我粗人一个,配不上你这神仙般的人物。

“垂容啊,若有来生,别再遇见我了啊。”

谢垂容的苦难不是因他而起,曾万却依然觉得自己也害了她。

“我也对不起你的女儿,我险些害死了她………………”

他抹了一把眼泪,抬眼看向郁仪,又看向张濯。

“窈窈,你知不知道此人屡屡入刑部向我刺探你的私隐,他......”

曾万想说他可不是什么好人,不要让他知道你的过去。

可他的声音却哑在了喉咙里。

因为曾万看见了他们二人交握在一起的手。

张濯平静地说:“若那一日,你屈从于金银财帛,我断不会留你活至今日。”

像是一根线啪地断了,曾万的心也骤然通透了。

“竟是如此......”他口中喃喃道。

他眼中难掩动容:“好孩子,好孩子,你娘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该多高兴。”

这数日来他对张濯的厌恶刹那间烟消云散,变为了感激。

这双微微凹陷的眼窝里藏着深沉的泪:“窈窈这孩子吃了太多苦,你定要好好待她,算我求你。

说罢他重重地跪下来:“大人,我替她娘谢谢你。”

他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张濯的官位,但猜得出是一位不得了的人物,他只希望自己愈卑微,能为郁仪多争取到几分慈悲。

张濯走上前来扶他,曾万不肯起身,发出含混的悲声:“便是即刻让我去死,我也能瞑目了。”

郁仪绕过张濯走到他面前,她缓缓蹲下来,看着曾万。

“好好活着。”她道,“我会为垂容报仇的。”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交到他手上:“这些都是我自己攒的钱,不能孝敬她,便拿来孝敬你吧,都是一样的。垂容留给我的念想不多,别的不能给你,这根簪子是你送她的,今日便物归原主吧。”

说罢,她从头上拔下一根木簪交给曾万:“显清已帮你打点好凉州那边的关系,到了凉州之后你不必为奴,会有人给你一间农舍供你生活。这也算是我为我母亲尽的一点心。”

曾万已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我实在受不起你的恩情,这些年我甚至没能照顾你毫分,我是能养活我自己的,我还不至于老得动不了。”

郁仪看着他的眼睛,笑了一下:“曾叔叔,你只当我是在报恩吧。”

“谢谢你,能和我一起记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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