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嘴上說著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有意思的是,《宋史》對大宋接下來的事幾乎閉口不談,即便談,也不情不願、含糊其辭。萬幸的是北漢和契丹人不辭辛勞地幫我們記在了小本本上:
先來聽聽北漢的血淚控訴:
「(976)十月……宋帝崩,晉王光義即位……以宋師退遣使謝遼。十二月……以宋師複至擄掠軍儲告遼且乞賜糧為助。」
「(977)五月,遣使謝遼(賜粟三十萬斛)且以宋事告……七月,以宋人侵我告遼……十月,複遣使以宋事告遼……」
再來看看契丹人憂心忡忡地記錄:
「(976)十二月……漢以宋軍複至掠其軍儲來告,且乞賜糧為助。」
「(977)五月……漢遣使來謝(賜糧),且以宋事來告……七月,漢以宋侵來告,遣使助漢戰馬……十月,漢複遣使以宋事來告……十一月,漢複遣使以宋事來告……」
趙光義即位的一年時間裡,就有四、五次較大規模的軍事衝突,且不用「戰爭」一詞,因為這些衝突很有可能是宋朝邊關將領的個人行為,並非舉國之力的軍事入侵,遠比「三征北漢」的規模要小,但已經足以讓北漢難以招架而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向契丹爸爸乞援,求兵求糧求抱抱。
面對大宋的「背信棄義」,契丹卻表示不要在意這些細節,這些小誤會是不會影響到宋遼友誼的。要有大局觀嘛,一切向前看,扞衛我們的共同價值觀。
契丹高舉價值觀,北漢怒罵腦血栓。
前文有雲,大宋收復南唐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教科書式的古代立體化戰爭的模板,輿論戰、金融戰、情報戰……最後才是直接的軍事打擊,並最終取得了驚人的成效。在面對北方勁敵時,大宋當然不會放棄這套成熟的打法。
比如金融戰。
太祖時,為了能夠集中精力收復南方,放寬了對遼貿易的管制,任由商旅在邊境互市,而官府不予干涉。
現在主流觀點認為,開放邊境貿易可以有效緩解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矛盾衝突。沒有人天生是強盜,遊牧民族之所以會南下武裝劫掠,只是因為他們缺少必要的生活物資,特別是當草原遭遇惡劣天氣時,缺乏糧食的他們會面臨嚴重的生存危機,才迫不得已成群結隊南下打劫。畢竟打劫也是要冒生命危險的,特別是長城出現之後。
如果中原人願意用糧食、布帛、鍋碗瓢盆等東西換取他們能提供的毛皮等,遊牧民族當然也願意選擇和平共處。
趙匡胤放任邊境貿易,契丹人可以自由地、平等地、安全地換回自己所需的生活用品,「北定三關」的痛苦記憶還未消散,哪個契丹人會叫囂南侵呢?
兩國商旅絡繹不絕,互通有無,邊境地區一片欣欣向榮。
趙光義即位後,很快就宣布要將邊境貿易納入監管,不能放任自流了,具體的做法就是在鎮州、易州、雄州、霸州、滄州等邊境城市設置海關(榷務)。
設置榷場、回圖務、折博務等機構,不僅僅是為朝廷增加了海關稅收,更重要的就是對雙邊貿易進行有效控制。遼國在經濟上對宋的依賴度更高一些,也就使得大宋可以通過這條措施扼住遼國的脖頸,對遼國實施金融戰、貿易戰。同時也會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一個談判籌碼,「放松貿易管制」就成為迫使遼國在其他問題上對大宋做出讓步的外交籌碼。
在決定正式動武前,大宋不會把這根絞索收得太緊。在這一次的貿易管制中,大宋開放了香藥、茶葉、奢侈品(犀角、象牙)等大宗商品的買賣,只動皮毛,不傷筋骨,給契丹人留有幻想空間。
大宋加強了對來自遼國的礬、鹽的管控。
鹽自不必多
說,自古以來就是重要戰略資源,更是關乎朝廷財政稅收;礬可用來印染、冶煉,也是當時遼國的主要出口產品之一,而礬的利潤相當高,宋太祖時就出台法律禁止民間販私礬,使得礬如鹽鐵一樣,全部官營,如有違反者,對其違法所得和贓物一律沒收。如今趙光義加大了販私礬的處罰力度,規定走私遼國礬達三斤的,就判死刑。
收緊遼礬貿易,可以增加大宋財政稅收,而更深一層的意思,當然還是對遼國的貿易戰,就好比燈塔國對汽車、芯片等商品的管控,以及我們對他們部分農產品的反製一樣。
當契丹人還在談判桌上就貿易問題與大宋討價還價的時候,大宋卻在北面設置了三個軍事要塞:潞州北新築一城,賜名「威勝軍」;鎮州廣陽寨升為「平定軍」;延州永安鎮升「保安軍」。
977年5月,趙光義派起居舍人辛仲甫訪問契丹,行至邊境時,得到了一條重磅消息:朝廷打算收復北漢!
契丹是北漢的爹,中原一旦動手,契丹必然橫加干涉。辛仲甫飛書朝廷,請示出訪行動事宜,朝廷回復:「走你!(有詔遣行)」
雙方來往公文的具體內容無考,不過從後來發生的事情來看,並非是辛仲甫貪生怕死,而是針對外交辭令的跟進請示。
當時趙光義即位剛半年多一點,如上文所述,僅較大規模的軍事衝突(迫使北漢向契丹緊急求援)就多達五次,差不多每個月都有幾天讓北漢流點血,還開啟了貿易戰,又在邊境設置軍事據點……辛仲甫要針對這些問題與契丹方面充分交換意見,解釋溝通也罷,忽悠哄騙也罷,總之是安撫契丹情緒,盡量緩和兩國關系。而如果大宋在這個時候突然對北漢發動滅國之戰,豈不友邦驚詫?朝廷指示:一切照舊。就按咱們之前約定的辦,辛仲甫心裡有譜了。
抵達契丹後,遼國君臣熱情款待了辛仲甫,雙方就互相關心的問題進行了深入地友好交流,我個人腦補了一下:
遼:「你們最近怎麽老欺負北漢呀?」
辛:「慢慢習慣就好。」
遼:「你們設置了榷務……」
辛:「你們管不著。」
遼:「你們新建三軍……」
辛:「我們願意。」
在和諧友好的氛圍中,時任遼國最高***——遼景宗耶律賢,終於問了一個他特別關心的問題:
「聽說你們那裡有位叫黨進的悍將,像他這樣的硬核狠人還有幾個?」
黨進,前文「三征北漢」中重點提過的「鐵憨憨」,多次在太原城下縱橫馳騁如入無人之境,更是險些擒殺北漢第一名將——有著「楊無敵」之美譽的楊業(「楊家將」原型),威震幽晉,別說北漢,連遼國人都對這個名字敬畏有加。
辛仲甫戲精上身,「誰?黨進?黨——進……哦,嗨!黨進呀?我差點兒想不起來了。我們那裡名將輩出,像黨進這樣的傻子根本排不上名,很平常的一個無名小將罷了。像他這樣的呀,一抓一大把,數不勝數!」
遼國君臣聽得脊背發涼。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遼景宗愈發欣賞辛仲甫,於是提出非常優厚的條件,打算讓辛仲甫留在遼國,為遼國建設添磚添瓦。
辛仲甫斷然拒絕,表示自己寧死不留(信以成義,義不可留,有死而已)。
遼景宗讚其有蘇武遺風,知不可強留,於是帶著崇高的敬意厚禮遣還。
趙光義聽說後,更是讚歎道:「辛仲甫勇闖龍潭虎穴,老成練達、隨機應變,不辱君命,要是能多得幾個辛仲甫,何愁天下不太平!」
9月,趙光義在汴州城西新築講武台,並在此進行了一次盛大的閱兵式。史籍記載,當時參閱軍隊綿延二十裡,以五
色旗為令旗,將士們按旗語的號令進退變換,「千乘萬騎,周旋如一」,連史官都不由得發出感慨,稱「甲兵之盛,近代無比」。
當契丹使節來訪的時候,趙光義命衛士與之比賽騎射,這是傳統外交禮儀。此時宋朝將士們的騎射技藝讓契丹使者瞠目結舌,因為他們無比震驚地發現,中原將士們的騎射技藝遠超他們這些號稱能騎善射的馬背民族。
不僅如此,趙光義還親自下場騎射,據說一箭就射中了奔跑中的野獸,參閱的遼國使者當場高呼「萬歲」,表示連天子都如此精於騎射,中原之強大實在超乎他們的預料。
這一年年底,北漢胡桃寨指揮使史溫等叛逃大宋,趙光義高興之余向弟弟趙光美說道:「太原,我必取之!」
這句話傳到了北漢劉繼元耳朵裡,同時傳來的還有另一句話,據北漢的情報人員匯報:晉州、潞州、邢州、洺州、鎮州、冀州等趕製了大量武器裝備和攻城器具,同時集結了大量糧草……
晉、潞方面的動作無疑是針對北漢;邢、洺均在太行山以東,既可以通過「太行八陘」對北漢用兵,又可以機動阻擊遼國援軍;鎮、冀是宋遼邊境重鎮,主要是牽製遼國。從軍事部署上看,這非常符合針對北漢的大規模軍事行動的準備工作。
於是,「北漢主甚恐」,經過短暫的思考之後,於978年正月派兒子劉續到契丹當人質,並送去重金厚禮,向契丹求援。
這讓契丹很為難,因為大宋充其量只是「準備打」,人家畢竟沒有真的動手,我這時候駐軍於太原,豈不是防衛過當?您這太……神經過敏啦。不要整天疑神疑鬼、互為假想敵,要加強高層政治互信,推進國際新秩序的良性發展,合作共贏,堅決摒棄冷戰思維,堅持以對話方式解決分歧……
任憑北漢如何哭爹喊娘、求爺爺告奶奶,遼國始終堅持要以大局為重。
根據後來的記載,宋朝與遼國之間應該存在類似於《蘇德互不侵犯條約》的秘密協定,所以作為北漢保護國的遼國才會主動扮演和事佬的角色,在宋漢問題上罕見地拉偏架。這就是我們說的大宋對契丹的戰略大欺騙,稍後再提。
對於978年,北漢和遼國的記載並不多,大宋的記載相對較多,但除了日常工作外,只有兩件大事:泉州陳洪進納土,吳越國錢弘俶納土。大宋收復了南方諸藩,只剩下北漢和幽雲十六州孤懸海外,於是就接上了前文的節點:大宋要正式武統北漢了。
這年十月一日,契丹派高級官員訪問汴州,祝趙光義生日快樂。訪問結束後,趙光義特派外交部長(供奉官、閣門祗候)王侁將契丹使團護送到邊境,從此開創了「送伴使」先例,這是從來沒有過的高規格,遠超「送你送你到小村外」,外交部長直接送到邊境。
遼國朋友非常高興,看看——這就是牢不可破的宋遼友誼!
次月(11月)大宋又派高級官員作為賀正旦國信使出使遼國,祝遼景宗新年快樂。
「看看,這就是牢不可破的宋遼友誼!」遼國人沉浸在喜慶祥和之中,沒有人相信戰爭會爆發。
就在遼國人張燈結彩準備慶祝新年的時候,趙光義再次來到講武台,這一次他重點檢閱了大宋的大殺器——投石車、連弩。「上將伐北漢,先習武事也」,要殺豬宰羊了,先磨磨刀。
幾天后,契丹也派來了國信使賀正旦,「新年快樂,我的朋友。」
「說得好,在即將到來的新年裡,我一定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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