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9年2月,穆宗到懷州附近打獵,成功獵到一頭熊。平時獵到鵝、鴨,都要徹夜痛飲慶祝一番,這次獵到毛熊,不用說,穆宗喝了一個酩酊大醉。
然而可能是獵到毛熊實在太過於興奮,大醉中的穆宗突然「詐屍」,半夜裡醒了過來,隨後就「馳還行宮」,突然回到行宮後,他又覺得有些餓了,於是便要吃宵夜。
行宮裡的近侍、廚子聽說穆宗白天獵到熊並喝醉後,就習慣性地認為他一兩天之內——起碼今天晚上是不會回宮的,也就沒有留人值班。這可闖了大禍了!要知道,東兒只是遞筷子時慢了一步,就慘遭誅殺,現在居然要讓皇帝陛下忍饑挨餓,活膩了吧?
廚子們從被窩裡跳起來,渾身顫抖著,手忙腳亂地燒火做飯。
穆宗氣呼呼地等了一會兒,酒勁兒又上來了,於是就要睡個回籠覺,他也是死催的,臨睡前惡狠狠地對侍從們說道:「你們等著,等我睡醒了再跟你們算帳!」說完就倒頭大睡。
侍從們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一個個面如土灰。完了玩了,陛下最近特別迷戀千刀萬剮,動不動就剁成肉泥……
既然橫豎都是一死,那麽……一個叫「小哥」的近侍、一個叫「花哥」的仆人(盥人)和一個叫「辛古」的廚子,以及另外三位沒有留下名字的隨從,六人懷揣利刃,端著食盤,以送外賣的名義進入穆宗臥室。穆宗就這樣被弑殺了,享年39歲,過早地離開了我們。
先聲明一下,所謂的「遇弑」存在諸多疑點,很可能不是一場意外而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謀逆弑君,後文詳述。
歷史上關於穆宗的評價基本沒有什麽爭議,清一色的差評,《遼史》甚至以他死得漂亮(宜哉)來做蓋棺定論。
金無足赤人無完人,穆宗也沒有壞透,也說過幾句人話,辦過幾件人事。
比如被保健品坑害後,及時幡然醒悟,將女巫肖古射殺;酒醒之後,在下一次醉酒之前告誡群臣,說自己喝醉之後說的話不算數,還讓群臣一定要多多勸諫自己;還廢除了鷹坊的刺面、腰斬之刑,以徭役代替,不知鷹坊的倒霉蛋們之前到底哪裡惹到了他,總之被廢止了,原因是那一天穆宗獵到一隻鴨子,心情愉悅……
收獲獵物會讓穆宗化身散財童子,而被攪擾獵場的穆宗就會化身魔鬼下凡,於是「愛民如子」的穆宗下達過一道詔書:凡是我要遊幸的地方,務必提前高立標識,讓百姓滾遠點兒,否則死啦死啦滴。
還有一次,久旱不雨,穆宗就立在船頭祈雨,並說如果不下雨就一直站著,直到下雨或自己駕崩,結果上天被感動,應聲降雨。
《遼史》用了二十個字總結了穆宗的十八年:荒耽於酒,畋獵無厭,賞罰無章,朝政不視,嗜殺不已。
事實上,穆宗的「躺平」只是一種手段,他不是擺爛,他也想掙扎自救。即便是《遼史》這類正史,也與事實存在一定偏差,或是粉飾或是抹黑,穆宗恰恰屬於被抹黑的一類。等我們後文梳理更多的細節,就會發現穆宗其實沒有那麽不堪。畢竟……書寫這段歷史的人,就是弑殺他的嫌疑人,後文詳述,先讓子彈飛一會兒。
《契丹國志》痛心疾首地發出疑問:太祖、太宗櫛風沐雨、虎視中原,怎麽到了世宗、穆宗這裡就突然轉變畫風了呢?隨後無奈地給出解釋:也許是上天不佑大遼,否則怎麽生出這麽個貨色!
穆宗的昏暴令人發指,但如果非要刨根問底,恐怕這口鍋也不能完全甩給他一個人。也許《契丹國志》歪打正著,說到了點子上——國運。
這不是封建迷信或宿命論,而是契丹創業初期積攢的矛盾的集中爆發。
好比一家初創企業,在跑馬圈地的初期階段,瘋狂增長的業績掩蓋了一切隱患和內部矛
盾,而當進入成熟期之後,邊際效應愈發明顯,即便加大成本投入,利潤的增長也逐漸變得遲緩,甚至陷入停滯,這就是企業的第二個階段——利益的存量競爭,零和博弈。
而絕大多數初創團隊,往往都是死在第二個階段。
一個新生政權也經常如此。遼國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研究標本。
作為遊牧民族,契丹人對外要與韃靼、突厥、回鶻、黨項、吐谷渾等民族爭奪生存空間,內部則分為八大部,每一部又分若乾氏族,起初契丹人的政治制度是原始的部落聯盟製,八部各有首領,這些首領定期(三年)開會,進行大選,共同推選出一位大首領,作為整個契丹人的領袖和話事人。
後來經過漫長的發展,有一支氏族的實力對其他部族呈現碾壓級優勢,於是「大選」就成了走過場,實權始終被其族人掌握,這便是來自迭剌部的耶律氏。當耶律氏的話事人傳到耶律阿保機時,他乾脆仿照漢製,建國稱帝,契丹領袖也成了世襲製。這就是契丹發展過程中最大的一個隱患。
從太祖時期的「諸弟之亂」,到前文穆宗時期無休止的謀反,全是這顆種子結出來的瓜。
被契丹吞並的其他民族,在這些年裡不斷發動叛亂,比如經常內附中原的吐谷渾,再比如堅持復國的渤海人,還有大、小室韋等。每當遼國控制力衰落,他們就會發動叛亂。
而在契丹內部,特別是耶律氏內部,更是蠢蠢欲試,阿保機的弟弟、侄子、孫子幾乎沒有不造反的,而且基本都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造反。
還別說一筆寫不出倆耶律的宗室貴胄,橫向對比同時期的中原,宗法制玩兒了上千年,還不是朝代更迭、異姓稱帝?契丹人可以驕傲地對漢人說:「還是俺們實誠,起碼是一家人爭奪家產,耶律氏內鬥,不像你們百花齊放,八姓十四帝……」
漢人則可以回懟一句:「牝雞司晨,可乎?」
這是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的顯著區別之一,即女權。在農耕文明中,女性通常沒有社會地位,隻作為男性的依附,而遊牧文明因其生活方式的原因,女性掌握著比農耕女性更多的資源分配權,真正做到了「婦女能頂半邊天」,她們是創業團隊的合作夥伴,與男性的關系是合作而非依附。比如「斷腕太后」述律平,她有自己的軍隊,戰鬥時披堅執銳,在戰場上親手殺過敵人,也生擒過敵方將領。
在創業之初,後族的彪悍為團隊帶來了增益,然而卻也是另外一個隱患——后宮乾政。還是以最具代表性的述律平為例,正因她擁有強大的實力和對團隊卓越的貢獻,她對集團內部的影響力也是撼天動地的,接連與「帝黨」
「太子黨」、「太宗黨」爭權奪利,一直到了「橫渡之約」,畸形的「世宗黨」才算把「太后黨」徹底鏟除,消除了述律平對遼國的操控。
而在穆宗之後的景宗,遼國同樣是后宮掌握實權,慶幸的是掌權的這位「蕭太后」不是慈禧太后。她讓遼國起死回生,這是後話。
簡單說,集團內部在利益分配問題上的分歧被早期過量的收益所覆蓋,大家沒有必要內耗,各勢力之間雖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卻也能相處融洽。當外部的補充無法滿足內部需求的時候,各派勢力為了保住既得利益而不得不內卷,提出要重新審視利益分配機制或份額。
也就是說,當集團進入第二階段——對外拓展停滯、利益增量不足,資源進入存量博弈階段時,內部的分歧就會開始凸顯。
太祖依靠耶律氏各大貴族和述律平等勢力,建立遼國,在不斷的開疆拓土過程中,太祖的威望達到巔峰,他的地位無可撼動;太祖死後,述律平努力維持,使集團依靠慣性向前發展,但這期間也夾雜著述律平對個人利益的爭取,並極大傷害了其
他貴族的利益,於是以「太宗黨」為代表的小團體開始挑戰述律平的權威,遼國的內憂逐漸顯現;
到了世宗、穆宗,隨著述律平的倒台,遼國集團內部再也沒有一派對其他派別具有碾壓性優勢,大家勢均力敵,摩擦衝突不斷。
這就是大勢所趨,這就是所謂的「國運」,非人力可為。在這種大環境下,即便是唐宗宋祖也難有回天之力。
世宗想試試,於是不到三年就被殺了;穆宗看透了事情的本質,選擇了躺平,「我不管了,你們爭吧,爭出個結果通知我一聲就行。我不妨礙你們任何人。」所以穆宗如此昏庸、殘暴、長期曠工……居然能在位長達18年,最後還是被「小人」意外殺死,而不是被貴族們造反推翻,如果穆宗不是那麽作,起碼別嘴欠,也許還能多活幾年。
如果非要往穆宗臉上貼金的話,那可以說他做到了道家提倡的「無為而治」。如果把世宗的「有為」和穆宗的「無為」放在一起來比較的話,就非常明顯了,「為」與「不為」其實就是對利益蛋糕的染指與否。世宗想分蛋糕,就***掉;穆宗懂事不碰蛋糕,也就可以苟活。
另外,如果再把遼景宗——或者說「蕭太后」放進來對比,就更能說明問題了:穆宗遇弑後,遼國進入到景宗朝,由蕭太后執政,孱弱的遼國在短時間內滿血滿BUFF原地復活,宋遼立刻攻守互換,大宋從此不敢談論「北伐」。
也就是說遼國只是忙於內鬥,綜合實力並未衰減,等角逐出一個大家都信服的話事人後,遼國就還是那個遼國。
再比如穆宗雖背負殘暴嗜殺之名,卻隻殺無關痛癢的「小人」,以及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的政治邊緣人物,而能牽扯到派系利益的核心人物即便造反,也只是「下不為例」的批評教育,他實在不敢得罪任何一個勢力。
遼國的水太深,穆宗把握不住。
有人也認為,這種壓抑的氛圍也是造成穆宗心理扭曲的原因,所以穆宗在初期較為克制,而越到後期越喜歡殺人,手段也越加殘忍血腥,這就是長期壓抑的結果。
穆宗時期的遼國是內部權力鬥爭最為激烈的時期,各派系忙於內卷而無力對外擴張,這種擴張不僅是領土疆域,也包含政治影響力等軟實力,所以遼國基本休克了二十年。
在對外關系上,特別是對待中原事務上,遼國表現得非常佛系。
比如北漢,作為傀儡和地緣政治的籌碼,北漢越來越讓遼國感到頭方,從提款機變成了雞肋。自劉承鈞即位以來,就時時刻刻想要擺脫遼國控制,很有當年石重貴的神韻。比如劉承鈞把賭注押在潞州李筠身上,準備一把梭,結果遭遇慘敗,遼國終於忍無可忍,歷數劉承鈞的「三大罪」,直接把劉承鈞嚇死。
客觀來講,僅從單純的經濟角度上看,遼國還是有賺的,史書明確記載了北漢向遼國每年進貢白銀一千斤,其他貢獻另算。但是在這場史詩級多人即時戰略網遊中,利益得失並不僅僅是銀行往來帳目那麽簡單,政治利益才是最大的考量標準。
而如果從地緣政治的角度來看,遼國賠大了。扶持北漢的初衷就是要以北漢來要挾中原,到穆宗時,實際情況已經與當初的設定發生了完全相反的偏轉,遼國被北漢綁架,多次被迫卷入與中原大國的軍事對抗中。
於是遼國最終出賣了北漢,與中原達成和解,在最恰當的時機進行政治變現,雖然這一做法飽受批評,被認為是鼠目寸光,缺乏高瞻遠矚的戰略眼光。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以國人不顧全世界反對,把漂亮國卷入到一場被全世界人民唾罵的戰爭中,不知漂亮國何時壯士斷腕,拿以國納投名狀,換取自身生存空間。
惡犬,永遠是惡犬。
再比如南唐,遼國與南唐——包括南唐
的前身南吳,始終保持著友好關系。面對來自中原大國的軍事威脅,南唐多次重金賄賂遼國,希望遼國能在北邊牽製一下中原。而遼國每一次都會把禮物照單全收,並表示「下次一定」。
無論是南唐史官還是遼國史官,都毫不避諱地記載道:遼國「利其貨,徒以虛語往來」。渣男。
再比如中原王朝。如果說遼國欺騙了南唐的感情,那麽中原則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痛痛快快地玩兒了一把遼國。
在這近二十年的時間裡,中原通過對遼國持續地戰略大欺騙,逐步統一了南方諸藩,然後又通過與遼國達成一項「互不侵犯條約」啃下了北漢。
天下很大,可以同時容納兩個強大帝國,遊牧文明與農耕文明可以並存共處,但——幽雲十六州是一個棘手的難題。
在柴榮「北定三關」時,穆宗曾說了一句名言,說三關原本就是漢人的領土,拿走就拿走吧,咱們又沒有損失。此話雖然讓遼國人聽著扎心,但這才是兩國長期並存的最優選擇。
中原人對不能耕種的土地是不感興趣的,無論是秦皇漢武、還是唐宗宋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將遊牧民族斬草除根,也沒有想過要把疆域推到西伯利亞,只要守住長城以南的中原領土就可以了。大宋從沒想過要消滅契丹,隻想收復幽雲十六州。
遼國在實力衰落的情況下,如果幽雲十六州不幸被中原收復,那麽穆宗的建議也不失為一項富有建設性的務實主張,大家繼續劃長城為界,睦鄰友好,合作共贏。
該低頭時就低頭
大家都是體面人。被別人幫著體面,就不太體面了。港、澳的回歸就是這麽個道理。同理,我堅信在不遠的將來,寶島也會和平回歸,畢竟大洋彼岸那個衰落的霸權是個體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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