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慘敗,讓昭宗清醒地認識到,藩鎮割據尾大不掉,積重難返,短時間難以撼動。特別是這次削藩行動中暴露出一個更加棘手的難題,那就是宦官勢力與地方藩鎮的互相交織勾結,束縛了昭宗手腳,複興大業難以施展。
其實在昭宗登基之初,就已經著手布局新的“南衙北司之爭”了,即培植一支效忠於皇家的文官勢力,從宦官手中奪取權力,借以鞏固皇權。
大力扶持文官集團,這副藥方被昭宗視作萬金油,無論是鏟除宦官還是打擊藩鎮,不換湯、不換藥。
優點是一次投資,兩次收益;
缺點是癡心妄想。
因為昭宗的培植目標是沒有根基、沒有背景、沒有靠山的文官,他們清正廉潔、剛正不阿,單純而易於操控,這是他們只會效忠於皇帝本人的基本前提,是價值所在。
以為可以用幾個速成班學員來同時扳倒藩鎮和宦官兩座大山,昭宗有些異想天開了。
這些政治速成班學員們號準了昭宗的脈,踴躍地在昭宗面前排擠宦官,特別是針對楊複恭,撓昭宗的癢癢肉。
孔緯、張浚就經常建議昭宗效法先帝(宣宗),要對宦官權力加以嚴格約束。
這倆貨太討厭了,昭宗不是懿宗,更不是僖宗,他不是不想約束,而是力不從心。所以昭宗只能委婉地告訴二位愛卿,不要心急,慢慢來,小不忍則亂大謀。
有些話是只能意會不能言傳的,特別是昭宗目前的處境,更不容許他道破天機,要隱忍低調,韜光養晦,積蓄起足夠的力量,更要等待一個合適的機會。
昭宗新登基時,孔緯就聯合多位官員上疏批評宦官(特別是楊複恭)的衣著問題,指出依照祖宗舊製,在祭天的時候,他們不該穿朝服、持笏板,如何如何……宦官,就該有個宦官的樣子。
奏章交上去,遲遲不見答覆。於是再奏一章,暗示皇上不該無底線、無原則地縱容宦官。
最後,昭宗禦筆親書一道手劄,告訴他們,“愛卿所言極是,但凡事都要講求融匯變通,不要鑽牛角尖嘛,不要因小失大。”明顯偏袒宦官。
孔緯、張浚二位仁兄忠心可嘉,情商堪憂。他們讀不懂帝王心術,他們把昭宗的隱忍當成了窩囊。身為大唐帝國的天子,被閹豎欺負成啥熊樣了,還連半個屁都不敢放?
於是,昭宗越是低調隱忍,二位宰相就越要強出頭。
楊複恭常坐兩人抬的小轎(肩輿),直到太極殿才下轎步行,有違禮製。
某天,昭宗與朝臣們討論天下大事,言語間流露出對江山社稷的擔憂。
孔緯冷笑一聲,慢條斯理道:“陛下,威脅大唐江山社稷,還用麻煩四面八方的藩鎮?您身邊就有一個人要造反!”
此話一出,現場立刻鴉雀無聲,都驚詫地看著孔緯。
昭宗也嚇了一跳,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愛卿,你說誰要造反啊?”
孔緯抬手點指,眾人順著手指一瞧——楊複恭!
楊複恭如觸電一般,渾身一激靈,“別……別鬧……”
“哼!”
孔緯渾身上下散發著神聖不可侵犯的正氣,指著楊複恭的鼻子尖,怒斥道:“你楊複恭只不過是陛下養的一個家奴而已,卻敢‘肩輿上殿’,好大的膽子!你還蓄養了這麽多勇士當養子,不僅讓他們掌握皇家禁軍,還出任地方節度使,這不是謀反是什麽?”
楊複恭的養子楊守立、楊守信均在中央禁軍做將領;楊守貞、楊守忠在外做節度使,並且從來不上繳貢賦,目無朝廷;楊守厚為綿州刺史,其他養子也多為地方刺史,在當時被統稱為“外宅郎君”;又在宮中挑選了六百多個精明能乾的小宦官,都收為養子,然後派駐到各戰區、各道做監軍宦官。由此織起了一個盤根錯節、密不透風的“楊派”宦官勢力網。
“楊派”宦官勢力從中央到地方,內外勾結、遙相呼應,無人敢碰。與此同時,楊複恭與地方藩鎮(如李克用)也有秘密勾結。“楊派”宦官勢力絕對是一股不容小覷的政治力量。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的,但只有孔緯敢當面挑明。
楊複恭冷汗直冒,辯解道:“我的養子的確都是勇士,但他們是為了效忠皇上,保衛國家啊,憑什麽說是叛徒?”
孔緯正義感爆棚,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對呀,憑什麽說人家是叛徒呢……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昭宗趕緊幫他打圓場,質問楊複恭道:“既然是要效忠於朕,為何不讓他們姓李,卻讓他們姓楊?”
楊複恭瞠目結舌,無言以對。
昭宗皇帝太不講理了。
唐朝時興蓄養假子,特別是藩鎮軍閥和宦官,養子冒隨主姓,人之常理。朱溫的養子姓朱,楊複恭的養子姓楊,天經地義。按昭宗的說法,姓李就是忠於皇上,姓別的就有造反嫌疑?
再者說了,楊複恭也不姓楊,他本姓林,入宮之後被宦官楊玄翼收為養子,故而改姓楊。所以說,如果真拿姓氏論忠奸的話,只有楊複恭讓養子姓林,才是謀反的表現。
楊複恭啞口無言,一半是嚇的,一半是氣的。
孔緯事先沒給昭宗通氣,就擅自對楊複恭“宣戰”,將昭宗裹挾進一場在錯誤的時間發動的錯誤的政治鬥爭中。其結果可想而知了。
開弓沒有回頭箭。昭宗皇帝順水推舟,對楊複恭說:“朕想讓你那個姓胡的養子侍奉左右。”
昭宗點名的正是楊複恭最為得意的養子——楊守立(原名胡弘立),此人武藝超群,勇壓六軍,禁軍將士都很畏懼他,之前僖宗困於鳳翔的時候,就是他與李昌符路怒症發作,誘發了李昌符叛變。
昭宗擔心楊守立會成為將來“倒楊運動”的重要障礙,於是化敵為友,借“姓氏造反”之說把他拉攏過來。
楊複恭不得不把楊守立引薦給皇上,同時也期盼楊守立會成為自己在皇帝身邊的眼線。
楊守立是一把雙刃劍,是楊複恭與昭宗爭奪的焦點。
昭宗當然是有把握策反楊守立的。
首先,昭宗賜給他皇族的姓氏,從此之後,楊守立就有了一個新名字——李順節。為了敘述的統一,後文將沿用“楊守立”。
其次,升官。
在禁軍序列中火箭提拔楊守立,又讓他遙兼鎮海節度使,再給他加宰相頭銜。在文官圈子裡,是宰相;在武官圈子裡,是禁軍司令;在地方,還是一個藩鎮。三界精英,而所有的升遷均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完成。
楊守立很快就跪倒在糖衣炮彈面前,義無反顧地投身於“倒楊運動”中。
挖了楊守立這個小牆腳,讓昭宗看到了分化瓦解“楊派”勢力的希望,只需假以時日,溫水煮青蛙,宦官毒瘤就可以被輕松鏟除。
然而孔緯疾惡如仇,向來仇視這幫以武力欺壓皇帝的武夫,而他的政治覺悟更為愚鈍,他還是沒有領悟到昭宗皇帝的良苦用心,更不懂火箭提拔楊守立是一種高明的政治手段。
楊守立榮加宰相銜的當天,其幕僚告訴他,按照慣例,中央宰相辦公廳應該有個歡迎儀式。
於是,楊守立屁顛兒屁顛兒地找孔緯,詢問儀式的注意事項,是不是需要集合文武百官列隊歡迎啊?我是直接發表就職演說呀,還是先來個獲獎感言,用不用痛哭流涕訴說自己悲慘的童年遭遇啊,用不用感謝這個感謝那個……
孔緯懶得搭理他,派人傳話:不用集合。
楊守立還以為是文武百官早已在宰相辦公廳恭候了呢,於是興高采烈地來到工作崗位,卻發現單位裡冷冷清清,沒有歡迎儀式,沒有橫幅,沒有鮮花和掌聲……楊守立甚至以為自己走錯了門。
寶寶心裡苦,他要說出來。
一日,楊守立終於見到了孔緯,便向他提起這件事,尋求心靈治愈。
孔緯卻給他傷口撒鹽,“你真把自己當成宰相了?”
楊守立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滿腹委屈。
與迂腐的孔緯不同,楊守立對昭宗皇帝的良苦用心是心領神會,更對自己得寵的背後邏輯有深刻的領悟。深知楊複恭就是他的投名狀。
告發檢舉楊複恭,成了楊守立的日常工作。在昭宗的默許之下,楊守立與楊複恭的爭權奪利也無需遮遮掩掩。
於是,朝廷裡悄然興起的一種“楊守立現象”,凡是DISS楊複恭的人都會獲得嘉獎,黑、噴楊複恭是最時興的政治正確。
在這種氛圍的暖場下,“倒楊運動”再也不可避免。
這場“倒楊運動”是昭宗的頂層設計,只不過這個設計並不精密,也不嚴謹,因為它缺少最為重要的一環——觸發機制。
我們還原昭宗當時的處境,就不能埋怨他的異想天開,也不能嘲笑他的不自量力。他擁有遠大的志向和堅定的信念,除此之外,他真的一無所有。
他的處境相當被動,實力非常薄弱,在這種條件下,他確實無法準確地做出預判,制定出一份時間表。
經濟落後,只能猥瑣發育。
何時開團?隨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