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喝多了喜歡引吭高歌,手舞足蹈,表現一下自己的藝術細胞,比如高進達這樣的;
而有些人,
則會哭。
有可能是梨花帶雨,也有可能是嚎啕大哭。
薛懷劭就屬於後者。
他那一聲哭嚎把郭定邊都嚇了一跳。
此時的薛懷劭頭已經低了下去,右手握成了拳頭,捶著地板。
“爹啊!孩兒無能!讓部族跟著我後面吃苦!”
“娘啊!我對不起你啊!我沒有護好二郎!我對不起你啊!”
.......
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郭定邊此時處於一種微醺的狀態。
他挪了挪屁股,坐到了薛懷劭的身邊。
這要是換成一個時辰以前,薛懷劭怕是要拔刀。
可現在,這位鐵勒部族的領頭人、七尺的漢子,光顧著流眼淚。
“有什麽委屈說出來,郭某人替你做主。”
喝完酒的郭定邊開口便是男中音,極富磁性,和其年齡嚴重不符。
即使將那個“郭某人”換成“朕”,也沒有絲毫違和感。
“郭兄,此事說來話長。”
薛懷劭停止了流淚,開始向他說起自己的經歷來:
鐵勒是突厥族的一支。
東突厥在隋末唐初強盛一時,屢叩邊境,風頭一時無兩。
但只可惜遇上了李二鳳,被李靖與李勣逮著一頓爆錘。
頡利可汗被俘至長安,東突厥滅亡。
而在此之前,薛懷劭祖上所在的薛延陀部落便叛出東突厥,歸附大唐。
可沒過幾年好日子,腦後反骨乍現,嘗試挑戰大唐天威。
結果被被李二鳳派大將李勣送去步了東突厥的後塵。
至此,薛延陀一部便四散各地。
薛懷劭這一支便到了沙州,逐漸和當地的漢人混居、融合,但始終保留著鐵勒的一些習俗。
故國已然不在,命似浮萍,身似塵埃。
他們只能在各方勢力的夾縫中不斷歸附強者,為其賣命,以求得苟延殘喘。
薛懷劭的鐵勒部族,對大唐還是心存敬畏的感激的。
一來大唐強大,鐵勒部落崇尚強者。
二來在大唐治下的時候,他們日子過得尚可。
可當吐蕃佔領沙州後,便將薛懷劭和他部族的人納入軍部落,替他們征戰。
可征戰幾十年,結果卻是部族的人越來越少。
吐蕃人視他們為下等奴隸,填線耗材,甚至連牧場給的都是最貧瘠的那一片。
可鐵勒人敢怒而不敢言。
“我那胞弟,三年前也被征召,迄今生死未知。”
提到自己的弟弟,薛懷劭的眼圈又紅了起來。
“薛君,輪魯扎已死,沙州光複,那些吐蕃人不會再來找你們麻煩了。”
郭定邊勸慰道。
“論魯扎......論魯扎......輪魯扎死了?
薛懷劭現在狀態下的反應比較慢,但反應過來之後,頗為震驚。
“是的,昨日已被我斬了。”
郭定邊又給薛懷劭和自己各倒了一碗酒。
“我知道薛君為了部族,不得不委身於吐蕃。”
“可現如今河西民意洶湧,吐蕃崩潰在即,薛君與其待價而沽,不如攜著鐵勒加入我們,共襄盛舉。”
薛懷劭深吸了一口氣,但隨即慘然一笑:
“鐵勒部落已不足千人,何來待價而沽的資本。”
“你們雖取得一時勝利,可那吐蕃幅員千裡,遠的不說,論恐熱手中就握著數萬精兵,你們如何與之匹敵?”
郭定邊放下酒碗,雙手放在腿上,目露精芒: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吐蕃統治殘暴不堪,河西走廊猶如一潭死水,天亦厭之。”
“河西各族無不念昔日大唐時繁華景象。”
“我輩如今舉事,行天道,無胡漢之分。”
他指了指門外。
“郭某軍中,有漢人、有吐谷渾人、有回鶻人,甚至也有吐蕃人,他們皆被吐蕃那些貴族們欺壓已久,願與郭某一起開辟一片新的天地!”
“別說那論恐熱手上只有幾萬兵馬,就算有幾十萬,又能如何?”
“大唐猶在,又有何懼?”
“大丈夫生於天地,當胸有大志,氣吞山河,造就一番偉業。”
“鐵勒部的重擔系於薛君,薛君不可就此沉淪!”
薛懷劭直愣愣地看著郭定邊。
他還沒緩過神來,已經有人搶先說話了。
高進達熱血澎湃,滿臉通紅。
他端起一碗酒,走到了郭定邊的面前:
“說得好,高某願與郭君共飲了這碗。”
郭定邊端起酒碗,站起了身,與高進達面對面,將碗中酒一飲而盡。
高進達抹了下嘴,重新坐回了地上。
他的眼睛閉了起來。
然後,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郭定邊又嚇了一跳。
這是要圓寂?
可當他發現高進達胸口起伏,呼吸均勻,很快鼾聲如雷之後,便放下了心。
薛懷劭想要站起身。
不過不知道是因為坐太久腳麻了,還是喝得太多。
他剛站起來,腿發軟,站立不穩,重新一屁股坐回了地上。
薛懷劭仰面躺倒在了地上。
親兵緊忙湊上來查看情況。
薛懷劭也見漸漸閉上了眼睛。
在眼皮完全合上前,他的嘴裡蹦出了三個字:
“開,城,門。”
薛懷劭的命令,很快被傳達到了全城。
東門開了,守城的士兵將踏白軍迎了進來,並且在南城處安排了駐扎地點。
西門也開了,好些個剛罵罵咧咧準備改道的商賈,回頭髮現城門大開的時候,還以為自己看錯了。
陽關停止了閉關,往來的貿易線路重新恢復了正常。
薛懷劭被他的親兵們七手八腳抬進了牆角那張稻草和獸皮做成的“墊子”裡。
高進達更是醉得跟一條死狗一樣,拖也拖不動,架也架不住。
最後還是郭定邊將其背下了城樓。
鐵勒的士兵們在身後看著郭定邊有些飄的步伐,都有些害怕,生怕兩個人一同從城牆上滾下去。
但十三娘搖了搖頭,示意那些士兵放心。
郭定邊還是穩穩地將高進達從城牆上背了下來,放在了馬背上,和趕來的楊不平一起,回到了駐扎地。
第二天酒醒了之後。
薛懷劭找到了郭定邊。
他喝多了,但是沒有斷片,也沒有拿“都是酒話”來糊弄人。
他表示願意如果郭定邊不嫌棄,自己願意帶著這一百個鐵勒將士加入踏白軍,前提是郭定邊能夠幫著將他們的部族安排好。
郭定邊應允了下來。
真正斷了片的是高進達。
他醒來之後,再次恢復了沉默寡言。
不過他還是向郭定邊表達了謝意。
因為高進達聽說,是郭定邊將他從城牆上背下來的。
踏白軍回到了沙州城。
至此,沙州城附近人數較多的兵力,都被清理乾淨了。
郭定邊原本打算去龍興寺休息下。
可他剛到龍興寺門口,便被張議潮派來的人趕上了。
下午在府衙要召開一個很重要的會議。
內容很簡單:
任命官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