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飄揚,有“唐”字,有“郭”字。
來自天山的風刮過陳南歸的臉頰,吹得那幾縷亂發,在空中飛舞。
他的眼睛有些模糊。
不經意間,眼角的淚水劃過,被風引導著,潤濕了他斑白的鬢角。
大唐啊!
大唐!
你終於回來了!
你可知道,我們這些西域的子民,飽受了多少年的屈辱。
你可知道,有多少老人臨死之時,都不忘囑咐後人,將墓碑面向長安的方向。
不止他一個人。
他左右的漢子們,都失聲痛哭。
他們都是北庭的後人!
幾十年,對一座遠離中原的孤城來說,已是滄海桑田;
可這幾十年,抹不平他們對於故國的守望。
郭定邊帶著豆盧軍的士兵們到了城門之下,發現城門大開。
一眾身著右衽服裝的男男女女,分列城門兩旁,迎接著他們的到來。
而站在最前面的,是一個身披革甲,兩鬢斑白的中年人。
他身邊的那個扎著黑色頭巾的男人,郭定邊先前在東門的城樓上也見過。
還有其他幾個人,身上皆是血跡斑斑,想必也是守城之人。
眾人迎了過來。
郭定邊和身後眾人下馬,走了上來。
“在下陳南歸,字義存,率伊州眾人恭迎將軍。”陳南歸拱手道。
“在下郭定邊,現任沙州押衙,豆盧軍使,奉沙州刺史張議潮之命,收復伊州。”
郭定邊同樣拱手,回了一禮,向陳南歸說明來意。
豆盧軍?
陳南歸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顫抖的手從身後的人手中接過一個盤子,舉起來,遞到郭定邊的手中:
“此為吐蕃伊州節兒的印信,現奉於將軍。”
郭定邊雙手接過盤子,遞給一邊的十三娘,同時對著身後揮了揮手。
大軍就此進城。
伊州城中的布置,與沙、瓜二州相仿。
街道兩旁,是一排排商店和作坊,不過有很多已經關了門。
郭定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大軍入城,亦或者這兩天戰亂的關系,路上的行人也不多。
他注意到,這些行人的相貌,既有漢人的特征,也有胡人的特點,似是混血。
“這兩年時局動亂,吐蕃收的稅越來越高。
“加之一支回鶻佔了西南邊的納職城,時不時對商路進行騷擾。”
“所以這伊州的集市,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陳南歸一邊走,一邊向郭定邊介紹著。
伊州原本是大唐為了屯邊而築,但隨著絲綢之路南道環境的惡化,這裡反而成為了從西往東的必經之路。
讓這裡和高昌一樣,成為絲綢之路之上的重鎮,東西文化的樞紐。
郭定邊覺得,這種得天獨厚的條件,只要打通河西走廊。
這座城市還是能恢復往日的輝煌。
陳南歸將豆盧軍引至原先吐蕃城防軍駐扎的營地。
在安排妥當之後,郭定邊喊著陳南歸等人,還有豆盧軍的高層,在大帳中議事。
“我們是伊吾軍的後人。”陳南歸說道。
伊吾軍原為北庭都護府下駐扎在伊州的一支軍隊。
他們屯田於伊州,在這裡生活了很長時間。
不過好景不長。
安史之亂爆發,伊吾軍和天山軍以及瀚海軍精銳一同被調入內地平亂。
留下的軍隊,便不足以穩定周邊的形勢了。
那位扎著黑色頭巾,在東門率眾抗敵的漢子,叫袁北山。
是最後一任伊州刺史袁北庭的遠親。
袁北庭率兵守城對抗吐蕃十余年,箭矢耗盡,糧草枯竭,最終手殺其妻子,**而死。
滿門盡亡。
這樣的故事,在幾十年前的西域,幾乎每一座城池都在發生。
沙州、西州、伊州、龜茲......
還有一個身著漢裝,和漢人面貌無異的漢子,名叫龍延明,是龍家人,這一次也帶著族人反了吐蕃。
除此之外,還有粟特人、吐火羅人。
“大唐總算想起了我們,舉雄兵西進,這河西一複,我終於可以去長安了!”
陳南歸說著說著,便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長安啊!
那個他爺爺跟他念叨過無數次的地方!
那裡宏偉、繁華、包容萬象!
郭定邊吸了下鼻子。
他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陳南歸:
“我們還沒有唐廷聯系上,此番是張議潮張使君覯熒惑而芒衰,知吐蕃之運盡,於沙州舉義旗。”
“如今已攻下沙、瓜二州,不日將複肅州,收復河西,指日可待。”
陳南歸愣了一下,難掩失落之色,但很快便恢復正常。
既然眼前之人能擊敗吐蕃守軍,驅逐回鶻,那假以時日,定也能再複西、庭二州。
重振北庭,也不是沒有可能。
“將軍可是武威郡王后人?”陳南歸小心翼翼地問道。
郭定邊還未說話,一旁的楊不平已經接過話茬:
“正是。”
“我是楊襲古的後人,如今也在郭帥帳下,聽候郭帥調遣。”
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郭定邊想到楊不平對他說的這句話。
他點了點頭。
陳南歸和其他幾人臉上的失落之色,頓時一掃而空。
幾人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對著郭定邊和楊不平行了一個交手禮:
“願為郭帥效犬馬之勞!”
郭定邊也站起身,對著眾人回禮。
“我會帶你們去長安的!”
他鄭重其事地承諾道。
回長安不難,但是前提是得在這形勢複雜的北庭站穩腳跟。
如今伊州吐蕃已然覆滅,但在境內還有一支納職回鶻的力量。
陳南歸取出一張伊州的地圖,掛在了大帳之中。
根據陳南歸的說法。
這些人駐扎在伊州府西邊一百多裡的納職城。
距離伊州城很近。
吐蕃還控制著伊州的時候,這幫人就時不時來伊州附近劫掠。
掃蕩一陣之後,仗著馬快,然後揚長而去。
吐蕃的守軍拿他們也沒辦法。
“他們的牧場在哪?”
郭定邊突然問道。
回鶻人西遷,仍以畜牧為主。
根據陳南歸之前向他的描述,那鬼地方根本放不了牧。
可提到這個,陳南歸神色又暗淡了下來。
他指向了伊州城西北的方向。
那裡有一片名為“巴裡坤”的湖。
“這裡原是伊吾軍的屯田之所。”
陳南歸歎了一口氣。
“這裡原先有一座城。”
“一方沃土,一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