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使”者,天子之使也。天子臨時有了事,需得個人去辦。恰好便有個入眼的人在跟前,便使了此人去,使了和買木炭的,便喚作木炭使;使了養馬的,便喚作馬坊使;使了監宮門的,便喚作監門使;使了掌管財政出入的,便喚作度支使;使了往中書門下參議大政的,便喚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簡稱同平章事,平章便是商討之意)。凡此之類,或大或小,遺之塵埃,載之史書的也不知多少。
本來天子臨著的這些大大小小的事,內外諸司都是有專人專職去辦理的。比如和買木炭,本是太府寺分署所職;養馬的,本是殿中省尚乘局所職;監宮門,本是左右監門衛所職;掌管財政出入的,本是尚書省戶部度支司所職;參議大政,本是三高官官所職。天子壞制度,或者是臨時對人起意,或者便是事小不欲煩有司,或者是嫌當職者不能稱己意,或者是對當職者不放心(觀軍容使、監軍使、監陣使便是對將帥的不放心),當然也確實隨著世易而出現了異事!
比如發生戰亂,某州團練了數百上千義勇,以充守捉之用。原來州官中便沒有設置此類武官,所以須得設置新職。可團練兵是隨戰事而起,戰事一平便當散歸田畝,設置一個正經職官,以後事了又不便廢撤,故以天子之命且設“團練守捉使(簡稱團練使)”,事了,使命亦了,在情在理!可有些事卻是久久不能了的,比如塞外諸胡強盛,天子有意攻略之,便不得不將數州之兵馬、百姓、財賦授與一人節度!諸胡非一二載可弱可滅,使便非一二載可廢可撤。又比如鹽鐵使、轉運使,國家一日需榷賣鹽鐵,此使便一日不可廢撤;國家一日需轉運諸道賦稅至長安,此使便一日不可廢撤。
年久的使職便成了正式的職官,甚至取代了正經官製裡的職官,比如三高官官不帶“同平章事”便不能入中書門下參議大政,算不得宰相。懿宗之所以命王式了罷徐州之事便隻身歸朝者,並非對他不滿,因為“製置使”在此時並沒能成為一個正式的職官,徐州的事情處置妥當,此使職便也終了。王式在浙東的官職是觀察使(觀察使隻比節度使少了根節旄,也是無事不管的數州長官),到徐州是節度使。武寧軍既撤,這塊地面便沒有與他功績相應的官職。
王式知道自己的新職多半便是得一鎮節度,可回長安的路上他也想過,以著安南如今這個亂狀,或許朝廷會再次用他往安南(若是夏侯孜能主張的話),因此一路上但凡過州過府,他都要打聽安南最新的情況。在汴州的酒宴上,宣武節度使李福便告訴他嶺南西道節度使蔡京已賜死永州!王式停了杯,問道:“兄惜之乎?”李福道:“亂臣賊子,奈何惜之耶?”王式大喜,舉酒道:“既不惜,當滿飲三杯!”便舉了酒。李福乃宗室子弟,五代祖乃襄邑郡王李神符(唐太祖李虎之孫),兄李石乃文宗宰相,也不是個正經書生,得兄之薦乃得入仕。王式問他惜不惜蔡京,是他兄長李石曾為令狐楚僚佐,而蔡京之發跡正是倚了令狐楚,以朝中的論法,李福與蔡京可謂令狐綯之黨——牛黨!而他以父而論(王起曾為李吉甫僚佐),則是李黨;以伯父而論,則是牛黨。
這蔡京本來是個和尚,不愛佛經卻愛作詩,不愛空山靜卻愛勢門貴,令狐楚在滑州時,吃這廝逢迎上了,令狐楚見他滿紙風月,著相不空,便勸他還俗業儒,這廝便就坡下驢,便執了弟子禮。到令狐綯作相,這廝便輕易中了進士得了官。
本來嶺南是無所謂西道、東道的,便只是囫圇一個嶺南節度使,除卻廣州本府外,下轄桂管經略使(治所桂州)、容管經略使(治所容州,今容縣)、邕管經略使(治所邕州,今南寧)、安南經略使(治所在交州,今越南河內)。交州失陷不久,經略使李鄠糾合土兵又複取之,朝廷卻不肯放過失陷之罪,貶了李鄠,另任了鹽州防禦使王寬。不久,南詔複侵寇,王寬告急,朝廷以為不能,遣了前湖南觀察使蔡襲往代,並大發諸道三萬兵馬往援。軍至蠻退,閣中諸相以左庶子蔡京有吏才,遣了製置嶺南事。懿宗好佛,蔡和尚還京奏事便大稱旨意,於是又出任荊襄以南宣慰安撫使。和尚得了上心,便歪了心,奏稱嶺南一道闊大,廣州難以統治,宜分為兩道,以邕州為西道,割桂管、容管所轄四州為屬郡,兼統安南、桂管,朝廷以為然,便用了此公為第一任嶺南西道節度使。
和尚既得了節,便唯恐有人來奪,見蔡襲是個有能耐的,心裡便猜忌上了,不久便上了一封奏表,說“南蠻遠遁,邊境無塵,武夫邀功,妄佔戍兵,虛費錢糧”,又說蔡襲是自以為“窮荒路遠,朝廷難於覆驗,故得肆行奸詐。請罷戍兵,各還本道”。朝廷便信了,從了。蔡襲累次上表奏論群蠻必然再犯,不可無備,乞留五千人,又作十必死狀申中書,閣中諸相終不肯聽。
這禿廝既得志,便真個以為嶺南西道“窮荒路遠,朝廷難於覆驗”,將一腔子奸詐都使將出來,盤剝軍人百姓,乃至用上了炮烙之刑。邕州軍士苦捱了兩月多,耐不得,便將這廝逐了。禿廝奔至藤州,竟詐為天子敕書,私鑄攻討使之印,大募鄉丁及傍側土軍返攻邕州,將士卻不肯用命,聞鼓即潰。蔡和尚便往桂州調兵,桂州經略使鄭愚卻不認這個長官,不肯相納,更不肯聽命。這時,朝廷早得著了邕州監軍及將吏之報,下詔貶和尚為崖州司戶。這禿驢卻不肯往崖州,悍然抗詔北返,懿宗大怒,便下詔賜死!
前面的王式都知道,後面抗旨北返一段卻是李福說與他知道的,倆人吃了三杯酒,王式笑道:“和尚此生為文公(令狐楚諡文)所誤不淺!”李福道:“彼可是知誤者?白練系頸猶呤:千年冤魄化為禽,永逐悲風叫遠林!”王式不覺搖頭而笑,見李福不存黨見,便又道:“誤卻一和尚事小,誤卻朝廷則不可了!蔡京豈有武乾,乃用於多事邊鎮,閣中諸相實難辭其咎!”又道:“自夏侯公出鎮,閣中處置嶺南之事便沒了章法!
杜氏蠻不叛,李鄠不得失安南。李鄠既複交州,前又有複播州之功,則不合問失陷之罪。閣中卻問之,又問殺杜氏老酋之罪,欲以慰蠻心,收用其力!此乃癡書生之智,人譏其為禿角犀,不切於用,豈不然乎!尾大不掉,本大難搖。杜蠻倔強溪洞三四百年,根大葉茂,今時不加削剪,明日便是南詔!弟在安南,亦曾離間杜氏親黨,使彼相殺。李鄠有罪,則弟豈無罪?
段文楚又有何罪?募土兵以代戍兵,此乃晁錯成策!陸宣公(德宗相陸贄)亦屢言之,德宗曾用於西北,玄宗之長征兵與此亦無以異!閣中諸相皆是進士出身,賢於你我遠矣,卻處置如此?
今往邕州的不知是誰,弟敢斷言,蔡襲十必死狀不虛,不在孟冬,便在仲冬,朝廷不速遣大兵往戍,安南、邕州必再陷!廣州既已別鎮,也助它不得了——鎮便不合分,分於太平之日尚可!”
這些話在王式肚腹裡放了有些時日了,只是不得個人來說,回京後縱得了人也說不得。他與李福年歲相仿,氣味相投,豈可放過的。李福點頭道:“公此次回京,或者便為此事!”王式道:“吾老矣,無能為也矣!”李福道:“為兄猶壯, 弟安得便老?”王式搖著頭道:“為多姬妾也!”李福一怔,不覺大笑,這廝既是自嘲,也是嘲他,自嘲好色無厭,嘲他好色而不可得。
回長安後,王式入宮複命,懿宗勞問了他幾句,便說已下敕中書,用他為左金吾衛大將軍(正第三品),王式倒是一愣,一個正經文臣如何辦了幾件戎事便成了武夫?卻也不敢有話,即時拜謝了。說不了幾句話,懿宗便使樞密送他出來。到了殿外,老的(西門季玄)先抬手致了禮,楊玄翼也揖手道:“王公識得西門公,可也識得吾楊玄翼否?”王式流矢叉手道:“聲名早聞,徐州驃騎亦屢屢說起!”楊玄翼道:“吾兄粗笨,幸遇公乃得立下微勞!”親切送到延英門才住了腳。王式便問道:“樞相,浙東立功將士張茵、高羅銳、韓宗政等輩,可有了恩旨?”楊玄翼道:“公且放心,天子聖明,賞功罰罪,一絲也不會差的!”西門季玄也重重點了頭。
王式出來,便折往中書省。到了堂下,正逢著諸相在政事堂裡論事,便往廊下候著。半個時辰後才得進去,四相都還坐著,王式愣了愣,還是先揖了門下侍郎、同平章事杜悰、中書侍郎、同平章事畢諴,後才揖了左仆射、同平章事夏侯孜以及翰林學士承旨、兵部侍郎、同平章事杜審權。其實他合先揖夏侯孜的,仆射品級雖高,可在授官上全做不得主,他不想得罪人,也還想得根節旄養老來!謝了官賞坐下,將浙東、徐州之事簡略說了一過,著重提及了張茵、高羅銳等人的功勞,便出來了,本意是準備好好論論安南的,卻沒人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