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慎思見這人生得高大,穿得齊整,有幾分官氣,便堆起笑,抬手致禮道:“訪友,要尋一戶楚姓的人家,官人可知道?”那漢笑了笑,道:“尋錯地了,這坊中沒有姓楚的!”張慎思道:“怪哉!”漢子道:“不信時再問他人!”手揖了揖便往前走了。邊上的小小廝見人走了,都杵著嘴道:“畢辰他爺全不知禮,年時節也喝罵人!”張慎思便道:“是呢,委實不知禮!小小哥,這裡中可有姓王的?”楚彥威住城外,他知道的。小廝們便指著站在遠處的一個十歲上下的小廝道:“他便是姓王的!三橫王,棍子藏,古是帝,今是氓!”說完都笑了,那小廝臉上便赧赧的。
張慎思也不知後面嚷的是什,走過去問道:“小哥,可識得王仙芝麽?”小廝聽了一怔,杵著臉道:“便是我爺,你要尋他便往閻羅殿去,我娘說他死了!”說著便跑。張慎思跟了上去,群童也跟跑在後面,大嚷:“王長安做賊的爺死了,死了死了!”張慎思回頭怒嚷道:“住嘴,誰嚷割誰鳥!”又假意回身迫了兩步,都嚇得跑了。
王長安進門便將門合了,背靠著朝屋裡大喊:“娘,娘!又有人尋我爺!”裡面便傳出個女聲來:“可是官衙?”聲音明顯有些緊張。張慎思便嚷道:“許家嫂嫂,不是官衙,是王大哥的舊相識!”裡面門響了一下,便聽婦人走出來道:“兄弟,你王大哥幾年沒音信了,死活不知,你尋他做什來?若是有了難處,也不是我婦人不賢道,我與你侄兒如今也真是數米度日的!”似乎是掉淚了。
張慎思見她開口便問官衙,也不敢說自己是送信的,便道:“嫂嫂,便是知道大哥不在,侄兒過得艱艱,才過來看看的!”婦人道:“那你費心了,都好的,你王大哥不在,我婦道人家也不便招待,兄弟,你留個名姓回吧!”沒有開門的意思,張慎思便貼門低嚷道:“長安,長安!小聲說與你娘知道,阿叔是你爺遣回來的,你爺好呢,沒死!”嚷完,門便開了。
許氏明顯吃了一驚,流矢趕了過來。張慎思跨進去,低著頭眼拜在地上道:“清河張慎思拜見嫂嫂,哥哥好好的呢,人現在清河,使我先來家瞧瞧路!”說著掏出一個銀餅來,道:“兄弟不謹細,哥哥托的盤纏吃賊偷了,只剩這個了!”婦人眼淚早汪了,一時話也說不出,又怕人笑,折身便往屋裡去了,孩子也跟了進去。
張慎思起來,便愣在了原地。這時身後起了一聲喝:“誒!你這漢子,在這裡薅惱什的!”卻是適才裡門遇著的那官樣漢子,現在正一臉怒氣地瞪著他。張慎思笑著要說話,胸口早被推了一下,沒想到的,這廝看著面白,有幾分斯文氣,力氣卻不小,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跌在了地上。王長安在階上道:“畢大叔,我爺使他來的!”張慎思抬手道:“清河張慎思!”這漢流矢問道:“二哥可好?”張慎思道:“好好的,都好好的!”這漢歡喜的將掌一擊,連忙一揖道:“畢師鐸吃罪了,兄弟莫惱!”張慎思笑道:“惱什!”這人他聽說起過,城中米商之侄,不是江湖人物,為人倒極仗義的。
這時,許氏出來了,道:“畢兄弟,我一個婦人也不好招待,煩你去喚重隱來!”畢師鐸忙去了。張慎思也不敢進屋,隻與王重霸說話。過了好一會,畢師鐸領著個二十歲上下的男子過來了,身長近六尺,顯瘦,粗眉挺鼻,眼嘴倒有些秀氣,憂著臉,有六七似王仙芝。王重霸喚了聲“大哥”,畢師鐸介紹了,王重隱喚了聲“張叔”,臉上還是沒笑意。張慎思也聽王仙芝說起過這個侄兒,因著爺去得早,娘寡居撫養,知事得早,也收束得緊,人便有些老成木訥,也不怪的。許氏喚王重隱將張慎思延進中屋坐下,便將出錢托畢師鐸去買酒肉來,畢師鐸沒接,口中應著去了。
張慎思吃了碗水,便說起王仙芝的情況,他是沒想到的,他這哥哥如此人物,響當當的黃河大俠,住的竟他張搖尾相似,也是個三合院子,只是更寬敞,更乾淨。嫂子穿得檢素不過,無錦無彩,無金無銀,看著便賢惠,顏色是有的,只是愁得老相了,鬢角似乎都有了白發。話是揀著說的,鬧鎮州、受傷一類事都沒說起。許氏也沒坐,站在門口,攔了小廝在身前,只聽不問,眉頭已舒展了不少。王重霸聽完便仰臉向後問:“娘,爺有了信,明天便去外家好不好?”他娘不置可否,捏了捏他的肩。
王重盈也是聽到最後才問了幾句話,道:“我阿叔能在河北存得住身子倒不著急回來,官衙雖問得稀了,事情畢竟沒了,高相公也還在鎮的。嬸娘,是不是來?”許氏道:“我唯願他平安!”
張慎思便問起尚君讓,說他分了道,合當到家了。王重隱道:“也不知道端的,他家在城南有塊土,他爺娘又難處,罪都是我阿叔的,見了我也是恨!”許氏便道:“長滿,那你得去他家看看,這事不小!”張慎思道:“你要是不好去,指個路與我!”王重隱道:“也好的,蔡叔、徐叔就是這城中的,楚叔家在城外葛家店一帶,這都不敢勞張叔,我去便了!”正說著,畢師鐸外面張聲進來,將了一壇酒、三包熟食和燒餅。
許氏將了杯箸來,畢師鐸也坐了下來,他的話倒多,張慎思略了沒說的,也幾乎吃他勾了出來。最後張慎思也想起一件要緊的事沒問:“可知道季逵的消息,哥哥囑咐要問的!”畢師鐸道:“我知道,我家的祖塋便在曹州,年前我回去了,正好遇著黃白衣他爺出殯,他也穿了喪服混在隊裡!”許氏喲了聲,王重霸便鼓著眼去封他娘嘴。
王重隱道:“黃皓他三叔回了?”畢師鐸點頭,道:“一縣都說黃白衣氣殺了生身的爺!張兄弟可能不知道,這黃白衣是一州聞名的大才子,能文能武,有身有貌,都說是將相之才,一入長安是必得狀元的,誰想散了千金,竟是空手而歸,草打的明經也沒得著,他爺有臉對不了鄉黨,如何不生出疾病來!”張慎思點頭,道:“這種事多是舉子氣死,爺娘痛殺的!”畢師鐸道:“黃白衣我也見了, 壯旺得很,要氣殺也難!”笑了笑,轉了話,問道:“兄弟,你河北可也有讖語?”
張慎思嘴一咧道:“多過頭上虱!幽州說幽州要出天子,鎮州說王家要混天下,我們魏博說大府遲早要住真龍,可惜他娘的說來道去,也沒我張家的名姓!”都笑了。畢師鐸道:“讖語還是有的,如本朝太祖皇帝、則天皇后,只是終究也料不著是誰。那年龐勳作亂,賊將孟敬文便說得了讖。這兩年更是怪的,曹、濮、鄆到處都傳唱:金色蛤蟆爭努眼,挑動曹州天下反!小廝們更是將了作戲,也不知是天為之,還是人為之!”張慎思道:“天也罷,人也罷,家中不做皇帝,怕反怎的?”都笑了。三人說話到晚,王重隱他娘寡居,也不便留客,畢師鐸便邀了張慎思去了他家歇了。
第二天一早,王重隱便喚了過來,說他嬸娘備了些粗飯。畢師鐸有事,徑往市中去了。到了這邊,蒸雞、糟魚、雜羹已在案上了,王氏給兩人斟了酒,卻依舊退到一邊站著,搭了話便道:“兄弟要是再見了你那哥哥,隻把話與他說,我子母倆個在這裡住不得了,他既不成個依靠,我隻得回長垣依我的爺娘兄弟去!”張慎思哎哎地答應了,也不好說話。匆匆吃過飯,還將昨天那個銀餅掏出來,隻說是王仙芝捎的,王氏便也收下了。張慎思也不再坐下,道:“嫂嫂,慎思這便辭了,甭管尚二兄弟在不在,我去望望便走,好讓哥哥放心,也好讓嫂嫂放心!”出來,張慎思卻對王重隱叨叨起來:“尚二要是沒回,你阿叔也不得回了,還不知如何去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