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兵不是不好,錢留自己一身本事便是在董昌的營裡看出來的,他不怕勞苦、管束,對吃穿也沒什要求。可是家中祖父、祖母都在,他父親又是個本分人,不是慣賺錢養家的。他作為長子長孫總要擔當一些才好。況且鎮兵也有個惡處,朔方防秋,嶺南防冬,指不定就是哪天的事!站住腳,摸出銅錢佔了一卦,搖了搖頭。
徐靖道:“婆留,不要姓丁的命還不能要他的財?”錢留吃倆人的嘴舌攪得煩了,眉眼也豎了起來。阮結兩個咬住了舌,錢留對司馬福道:“兄弟,我再使船一回!”司馬福點了頭,昨晚一夜酒他也吃得爽快。上了船,錢留指示將船駛進官河,(注:官河即隋時的江南河,即浙西運河,南下直到杭州)司馬福不由地懊惱起來,這是要回杭州麽?恁多船往來,如何要浼著我這船?幾次要開口,但一見錢留那嚴重的氣態便又咬住了。阮結、徐靖倆個沒心人一般,見錢留沉悶悶的,一夜的困都撲了過來,很快就在艙裡打起鼾來。
船順流南下,午時便到了嘉興津頭,嘉興是蘇州南境屬縣,再下去便是杭州了。船一泊住,徐靖、阮結便嚷餓跳上岸去了,錢留對司馬福道:“你隨了去,我想點事!”司馬福上了岸,見錢留還呆呆地盤坐在甲板上,眼睛直愣愣地望著挨泊在一起的官船、商船,也不知在打什主意。
“錢哥氣性有點沉啊!”司馬福搭話道。徐靖笑了下道:“兄弟,這也不是婆留的氣性!”阮結道:“他是油火性子,心裡空了時便也爽朗了。咱也別磨蹭,胡亂買些酒餅船上吃吧!”岸上有的是肩擔手提的小商販,可船上下來的旅人、雜役,在岸上傭力營生、耍混尋釁的人眾也多。此時吃不吃、買不買的都往商販籮簍前擠。阮結三人好容易才買到了酒、餅。
往回走時,司馬福忍不住問道:“錢哥不會是打官船、鹽船主意吧?”徐靖嚼著餅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句什麽,聽著不是好話。司馬福道:“我看他直眼看著!”阮結斜了他幾眼,意思有些不善。司馬福便也將臉扯長了。阮結才道:“不到得你這便怕了?”司馬福道:“怕?能不怕!為什便把一條性命輕輕地丟了?這世界好不好,我多少也掙得一口飽飯吃!”徐靖不耐煩,道:“劫船走鹽的營生我們還沒沾過的,看看便有意思了?哎,好娘子!”突然指了指前面,一位年輕的娘子正在四個婢女的湊擁下登上的一隻不大的官船,後面還跟著一排軍漢模樣的仆從。
徐靖伸長脖子,戲謔地發出一聲長嘯。那些個仆從聽了一齊睜圓眼瞪過來。徐靖將酒囊往臉上一蓋,咕嚕咕嚕的灌起酒來。那邊望了望,又將眼睛看到別處去了,徐靖直了臉,朝司馬福眨起眼來,一臉的猾賊!
到了岸頭,司馬福第一個跳上船去,徐靖還仰著頭往左邊官船上望,其實也望不見什的,除了那面“曹”字旗。“哎!錢哥哪去了?”司馬福說道,艙裡並沒有人。候了一會,也不見人影,阮結、徐靖倆人便往岸上尋去。司馬福見這幾人不好相與,又沒定交的,一聲不響解了船索便走。
阮結、徐靖在岸上走望了一圈,也不見錢留的身影,轉回來船也沒了,不禁破開喉嚨大罵起來。正罵著,腳下水裡汩地一聲鑽出一個人頭來,卻是錢留。錢留將膀子端在水面上,下面是一身白肉,問道:“司馬福為什走了?”他的表情較之前和緩多子。徐靖哈哈笑道:“怕你劫船走鹽!怎得?魚性發了?如何跳水裡去了?”阮結垂下一隻手,錢留輕松上了岸,他看了看四周,低聲道:“探了探鹽船的底!”阮結一怔,道:“哥,你真要動這手?”
錢留抹揮著身上的水道:“船也沒了還動什手!”他是脫了衣衫下水的,現在身上隻穿了一條犢鼻褌。以他原來的意思,借著這帶鬧夜叉的傳聞,半夜潛在水裡鑿開一艘鹽船,神不知鬼不覺弄上一船鹽,不天明便到了杭州,好好的賺上幾千錢,可現在船沒了,還說什,今日的卦到底是不好啊!
阮結道:“一席好酒都喂了狗了!”錢留也不氣惱,問兩人身上可還夠一身衣裳的錢,阮結、徐靖都將錢掏了出來,可還差得遠呢!錢留吃了些酒餅,便往岸上逛去。天氣晴麗,水上岸上赤腳赤身的也非一二,人也不怪。一會倒有個刺花繡的老子問過來,說是一身好肉,如何不錦上添花刺些好紋。錢留並不理會他,將眼望著不遠處一夥坐箱囊傭力的,中間一個與他身樣相似,穿的是一身褐色衫子。看準了便將刺花的往邊上一推,箭直走了過去。
“哎!兄弟,與你借身衣裳穿穿!”
錢留說道。那褐衫漢子長得並不弱,硬須大嘴,膀闊腰圓,一望便知是有氣力的。聽了不由地望著同伴一笑,道:“這廝莫不是吃夜叉拿去了魂?”笑了一陣,揮了揮手,示意錢留走一邊去。錢留回頭看了看阮結兩個,遞眼神教他們站著別過來。回過頭又說了一次,旁邊一個便道:“徐三哥,這肉蟲看來是吃拳不吃言!”褐衫漢子也發了性,跳起來戟指著道:“漢子,我哪得衣裳與你?我便菩薩坐了肚,襠裡還杵著鳥。你走不走?”迫了兩步,他的四個夥伴也謔地圍上來齊了聲色。
錢留道:“徐三哥,借我一身衣裳又如何的?”說著便伸手過去。姓徐的漢子當胸將錢留的手拿住一扭,錢留作意敵不過,順勢跌在地上。“原來是隻軟殼蟹!”眾人一笑,都散在一邊。徐靖見了便要過去,吃阮結拉住了。錢留身上沾了半身的灰,爬起來又將手伸到漢子胸前,要揭他的衫子。漢子又順順當當拿住一扭,將錢留摔在地上。這時旁邊過往的便有望過來的,錢留第三次從地上爬起來時,觀眾終於忍不住指戳起來。
姓徐的惱道:“你們知道什的!他平白要奪我衣衫!”一人道:“他又不是憨傻,你們五個穿衣的,他一個光身,他敢來撩拔的?”便有和聲的道:“便是了,他要訛人衣裳時如何不找個孤身、老弱的?”“我看呀,無風不起浪,定是你們取了他衣服,他才揪尋上你們的!”眾人七嘴八舌的。姓徐的急了,瞪著錢留道:“你自己說,是不是你要奪我衣衫?”錢留搖了搖頭,褐衫漢子急了,伸手便往錢留脖子抓去。錢留這時不再含糊了,撈住姓徐的腕子,便是一扭一摜。這漢子想不到錢留先是示弱勾他,這下一扭住,只聽喀的一聲響,左胳膊便被擰脫了臼,臉蹭在地上,痛得嗷嗷隻叫。
他的四個夥伴便要過來動手,阮結、徐靖早挨過了,出來將身一攔。徐靖叫道:“怎麽著,瞧得嘉興沒有仗義的漢子麽?”眾人又起哄呵起來。四人一時都愣住了。錢留順順當當地解下了姓徐漢子的春衫,一腳踏住他背,將衫子穿了。揖眾人道:“多謝各位父老兄弟仗義!”
人群慢慢散去了,錢留拉起姓徐的漢子,貼著他耳道:“徐三哥,謝你的好春衫,跌了我三跤你也不虧了!”說完也不理阮結、徐靖,拽步便走。姓徐的漢子大聲嚷道:“漢子,你是人爺人娘生的,留個名字!”錢留頭也不回的道:“好說,臨安錢留!”阮結、徐靖便也撤身走了,一轉背便忍不住笑出聲來。
錢留買雙麻鞋穿了,轉到了一個賣卜的幌子下,揖道:“阿婆,算算我今後三日的吉凶!”賣卜的是一個乾癟且目光昏濁的老婆子,打著雙滿是汙垢的赤腳,坐在一個小土堆上。聽了錢留的話,兩隻大腳在地上一抹,從身旁的小木桶裡捧出一隻水淋淋的烏龜來。將龜捧在手裡,默禱了一回,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龜放在地上,烏龜伸頭探看了一會,終於邁開了步子,不多會便爬出了一些奇怪的足跡。巫婆適時將烏龜捧回桶中,自己蹲在地上察看起來。錢留也蹲下來,他不時看看烏龜爬出的濕痕,又看看婆子。婆子神情恭謹地看了好一會,才謔然開朗的站起身來。阮結丟了三個錢在木桶裡,錢“磕”地響了一下,顯然是砸在了龜背上。
“不用算了,血盆之災!”突然有人在身後嚷了一聲,撞鍾般響亮。錢留三個一齊回頭,卻是吃剝了衣裳的一夥人拿了大棒尋了過來。那徐三現在穿上了一件破舊的衫子,手顯然是歸了位了。他的身前站了一個四十上下的戴巾著靴的漢子,這廝氣定神閑,眉梢帶怒,嘴角帶笑,很有些氣勢,看來適才那聲便是他嚷的。巫婆哆哆嗦嗦地在錢留身後道:“沒大防礙,沒大防礙!”
那廝道:“臨安來的?誰借你的膽?竟敢欺打我徐及的兄弟!”錢留將眉一挑,問道:“你要怎的?”徐及道:“借三身衣裳!”錢留道:“好說,春衫還是冬衣?”徐及道:“便是身上的,犢鼻也要!”錢留道:“但有本事時,命也借與你!”徐及哈哈呵呵地笑了一陣,將頭轉了轉,七八個立即圍了上來。慌得龜卜的婆子抱著桶走不迭避了開去。
徐靖、阮結都拔出短刀,呼呼呵呵地噪嚷起來。徐及鏗地拔出腰刀,虛空劈砍了幾個花式,虎虎生風,煞是好看,嚷道:“小子,識相的便脫下來,我可心疼我兄弟那衣裳!”錢留的刀還插在腰後,只是空著拳,擺了個門戶。他冷笑了聲道:“八足蟹擋不得牛一蹄,不怕事的隻管凶些來!”徐及便也不再答言,呵了一聲,一柄刀、八條棒一齊打將過去。
錢留不去迎徐及的長刀,往斜裡一衝,作勢要逃,徐三與一個夥伴聯著手,連打帶攔往下盤橫搠過來。錢留輕巧一跳,搶到兩人跟前,左拳打右,右手冷不然從背後抽出短刀照著左側的徐三就是一揮,刀尖從徐三的左胸劃出到肩部,血立即滲了出來。徐三不禁往後退,錢留不管他,右刀趁勢旋到右。右側的漢子不測虛實,仰著身往後避。這招卻是虛的,錢留飛起一腳踢在他手上,緊著又是一腳踩在棒上,哐地一聲,大棒跌在地上。錢留刀再往前虛比幾下,腳下幾個踏踢,已是擎棒在手。那徐及看了也不覺得口中叫好,適才錢留的這一串動作雖然靈便快疾,可是他要能狠下那心來,沒準這小子後背也得淌出血來。
“三郎,將棒過來!”徐及收了刀,徐三將棒拋給他,退出了圈子。這邊徐靖、阮結背靠了背,持住了,長木對短鐵,一時很難貼上身去。
錢留將棒掄圓了,呵了聲:“靖哥,他一棒能敲死你不成?”說著竄身對著徐及搶攻過去。徐靖聽了呵,與阮結齊聲一吼,分別撲了上去。一時四條棒劈頭蓋臉的打將下來,徐靖隻閃護著頭,肩、肘處挨了三四下時,便已搶上身去。短刀倏忽如電閃雷擊,擋著他的漢子,腕子、胸口已唰唰受了三四刀。阮結這時也搶了一條棒在手,舞得虎聲大作了。徐靖卻沒有拾棒的意思,只是照著對方的大棒迫搶近身去。錢留與徐及鬥得緊湊,圍著錢留的三個漢子便都調轉過來圍鬥徐靖、阮結兩個。
徐及大嚷道:“守住門戶,棒不虛發,擊頭打腕,各相照應!”聽聲音他目前還尚有余力。他的夥伴聽了,便不再浪打了。當敵的只是一味守式,兩旁的得著機會時,打腕的打腕,敲頭的敲頭。這樣一來,徐靖突不上去,有幾次頭上差點給重棒磕到,不是他強悍時,手中的短刀早給打脫手去了。阮結這邊棒對棒,棒頭才沾著,對方便退。左邊右邊兩條棒在虎視眈眈,對方的意思是很明顯,要引他出來另劃個圈子,使他與徐靖失了照應。
錢留看得分明,嚷道:“合在一處,長棒掩著靖哥往前搶!”倆個是極熟的,一時背後生了眼,隨即合在了一處。阮結長棒持定,徐靖摸了阮結腰上的短刀,張起兩把刀。阮結呵了聲,掄棒搶攻,徐靖等他攻出三步,倏地從阮結身後鑽出來,就地上一滾,左右兩刀直搶對方兩腿。那漢子要移棒下砸,阮結一棒磕在他頭上,頓時便站不住,昏倒在地。
徐及焦躁起來,得著勢,將手中的棒飛搠過去,右手往腰中鏗地拔出腰刀來。錢留將來棒擊飛,腕子一扭使棒劈下去。徐及使足勁,迎著來棒就是一揮,腕粗的棒子竟給一刀削斷。錢留將手中棒飛出,等徐及攻過來時他已拾了徐及那條棒在手。現在阮結、徐靖兩人已敲昏三個在地了,錢留見徐及的刀銛快,便避開刃口,只是搶他那隻握刀的右手。
阮結又磕翻了一個,這棒使得重了,那漢子鮮血蓋了一臉。遠遠圍觀的人便叫喚起“殺人了”來。不一會,十幾個軍漢擁著一匹棗紅馬踏了出來,鞍上的綠袍漢子朝馬下使了個眼色,幾個軍漢都持弓注矢噪嚷起來:
“渾賊!曹大人在此,還不住手!”
徐及扭頭一看,立即收了手,這人他是知道的,知嘉興鹽事曹信。錢留三個也立即停了手。徐及跑到曹信馬上前行禮道:“鹽官北亭亭長徐及拜見大人!”曹信撫了撫頜下的胡須道:“噢,我想起來了!徐及你們這是因何械鬥?”北亭在鹽官縣與嘉興縣的界上,這一亭的大小鹽吏都可以說是他的治下。徐及低著頭道:“回大人,沒事,便是與幾個朋友較較武藝!”曹信便不再問這事了, 他的職官雖與嘉興縣令相當,可他隻合管鹽事,便問道:“徐及,你們北亭這一年被盜之鹽不少,予你們巡緝官帶個話,讓他上心!”徐及忙應了,這事要問巡緝官,巡緝官便得問他們這些亭戶長。曹信說了句“此非較藝之所,散了罷”便拔著馬往前走了。
錢留見徐及與那官熟,早遞了個眼神與阮結兩個,抽身便走。沒想一轉身便吃人扯住了,一看卻是司馬福。原來司馬福解船北上後,才在船尾看見了錢留的衣裳,衣裳裡還裹著一封書子。一思想,好像自己是為了謀這衫子才走的,而且拿著這書子,錢留三個不遲早尋過來?到時就結出仇怨來了!因此躊躇再三,還是調了船頭。
錢留見了司馬福也沒有說什麽,四個人一同上了船。徐靖還追著問司馬福去哪了,他以為司馬福只是走開一會。司馬福說了實話,錢留其實也沒有忘這封書子,只是覺著丟了便丟了,不過是落了物什,將這話捎過去也不誤事。不想徐靖將書子撚開了,阮結識幾個字,一看便望著錢留笑。錢留索性便展看了,不覺也笑了起來。
原來吳仲愉根本不是落了物什在家,而是教他兄長吳仲忻一定要招錢留做婿。錢留收了書子在司馬福身邊坐下,吳家有幾個女兒他倒沒留心過,深宅大院的!好一會,他轉手過來扒了扒司馬福的長胡須道:“兄弟,適才的事也怪我,不過你也恁地小覷了人,我們三可也是惜命的!”扯了扯他的胡須,抄手在腦後躺在了甲板上。司馬福適才是見了錢留三個的本事的,著實了得,又見他們沒多話,畏懼一時多做了敬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