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日頭毒,三月下旬的日頭便有些晃人頭眼了,行到山道上卻別有氣象,山風搖蕩,百體皆寧;草木濃翠,滿目生怡;花開不擇高下,鳥鳴不辯遠近。鄭準大概是才離了爺娘,一路上都沒什話,聽到山上有鍾聲傳來,驀然問道:“先生,佛陀與聖人何別?”皮日休道:“佛陀似山果,聖人似禾稼!”鄭準道:“一逸一勞乎?”皮日休道:“佛陀亦不易,聖人亦不難!行道不同,居地有異,論其本心,相去不遠,皆是勸民向善行善!”
鄭準揖手道:“弟子記著了!”卻不由得一歎。皮日休在驢背上問道:“汝何歎耶?”鄭準道:“勸百姓向善行善易,勸豪貴向善行善難!如我爺娘,人不勸而自知善;固始二閹,佛陀也好,聖人也好,誰人勸得?”皮日休不喜歡這話,不過也無法辯駁,悶了好一會,才道:“平安,何謂聖人?知其不可而為者也!你大好少年,正當奮發有為,安可道此喪氣之語!”鄭準低頭自罪了兩句,便不說話了,他一回家,面對著爺娘,面對著同樣苦捱時日的父老兄弟,他能不喪氣麽?
山路到了開闊處,皮日休跳下驢背來,也辛苦了這畜牲。沒行多遠,驢子不知是蛇嚇了還怎的,撂開蹄子便竄到旁邊樹叢裡沒了影。鄭準在家是看管牲口慣了的,知道牲口逃山便難尋,嚷一聲便追了上去。皮日休沒奈何隻得站著等,等了時候,鄭準不見,身後倒起了笙鼓,一會,人就過來了。頂在前面的是一個摟抱著香爐的矮瘦老頭,花白的胡須塞了一胸。後面是一張朱紅大香案,由四個青壯男子穩穩抬著,上面放著幾大盆肉食和酒。後面是三個鼓吹,擊鼓的那漢身材魁偉,左邊眼角有一大塊連鬢的青色胎記。還隔了十余步,皮日禮便揖了手。那老子看了他一眼,卻不答話,魔怔怔地往前走。其他人也是斜著眼看他,不說話。
擊鼓的漢子卻開了口:“客官,山上險惡,回吧!”皮日休便隨在後面道:“壯士,前面不是承恩寺?”青面漢子一邊慢節奏地打鼓,一邊道:“知道是承恩寺,怎的還敢上山?”皮日休道:“這話怎說?”青面漢子道:“古寺多妖魔,山深藏虎豹!”妖魔倒不怕的,皮日休露了些笑意,問道:“那壯士這是何往?”漢子也露了笑,道:“賂一下妖魔,以安村坊!”
“這承恩寺裡可有一個處洪老禪師?”
“豬紅和尚,牛黃道士都有的!”
再要問,青面漢子便不說話了。皮日休回頭看了看,鄭準還是沒有出現,太陽已經觸山樹了,也不管許多了,先到寺中,老和尚在,便依原來的打算在山中歇上一宿,不在就趁早折返,鄭準村野中生長的孩兒,人又聰慧,不倒的便真遇上虎豹。
薤山畢竟是武當山尾端,承恩寺也畢竟是隋家舊物,遠望著倒還有些氣勢,到了近前便大覺衰破,寶頂無光,簷瓦失色,院牆殘破,狐鼠亂竄,皮日休都有些懷疑青面漢子所說“古寺多妖魔”是真話!一行人到了山祠門口,停了笙鼓,齊刷刷跪下。那老子便伏地上道:“山下愚民進奉晚膳一案,還望祠中各位大王、道爺、禪師受用!”這喚得也有趣!
沒多會,門裡躁騰騰起了人聲,皮日休側身遠站在院牆下,看不到人,只聽出來的人嚷道:“好老子,你倒是有孝心,抬進來吧!”這聲音很粗野,完全不像是個老修為的。那老子站起身來,四個抬香案的起來便要往裡抬。這時,另一個聲音喊道:“慢著!這抬桌的怎面生?”老子顫聲道:“道長,上次那幾個給徐大王嚇得不輕,手腳癱軟在家,怎的還來的!這幾個不是抓閹也不得來的,說不得的軟腳種子!”第一個聲音便哈哈大笑起來,老子小心問道:“大王、道長,還是抬到大殿裡?”
皮日休挪了腳,便看到一個高瘦的道士當門站著,另一個聲音在門裡惱了,嚷道:“抬!抬!”那道士便也退了進去。香案起來了,笙鼓也吹打著隨了進去,老子卻傴身站在門外。這時,一個和尚跑了出來,對老子合了掌,便道:“老檀越,這是本師的一點意思,還請務必收下!”皮日休流矢喊道:“慧果?”那和尚猛一探頭,流矢嚷道:“啊呀!鹿門先生!”皮日休歡喜,流矢迎了過去,這和尚他最後一次見時才八歲,幸好是聲音沒大變!
“果然是你,尊師可在寺中?快快領我去見!”
慧果連忙將皮日休往裡面引,只見香案已經入了大殿,鼓沒有敲了,笙卻變了曲目,五個人都恭立在殿門外。
“這邊!”
慧果沒有入大殿,而是從左邊廊子往大殿後面繞去。“先生!”慧果突然壓低聲音道,“那大殿裡的都是墮了鬼道的,我師傅正在禪房裡予一個魔王講書呢!那魔王不識字,檻住我師傅作啟蒙先生!且在這簷子下立著,我過去瞧瞧!”便往左邊廂房過去了。皮日休這才知道自己是入了賊窟,不免有些肉跳起來,過來時殿中當是看見了,走怕是來不及了。
慧果還在那窗下貼耳朵,大殿那邊便有歌過來了:“我非竊賊誰夜行,白日堂堂殺袁盎。九衢草草人面青,此客此心飛大鷹!”皮日休聽到這裡倒不禁笑了一下,這是元稹的詩,最後一句本是“此客此心師海鯨”。歌聲止住,唱的也過來了,目光如槍,直戳在自己身上。這廝年紀大概在二十歲上下,人物並不十分出色,從頭到腳卻擰著一股勁兒。手上托著一個小托盤,上面放著兩碗白米飯。
皮日休忙低了頭,偶視先俯,非恐懼也,不以得罪於比俗之人!唱歌漢子見皮日休低了頭,便得意地朝禪房裡嚷起來:“行哥!聽樂吃肉!緩些時都吃鳩盤鬼攮盡了!”喊了幾聲,沒人應。這廝便踱回來道:“老子,你莫不是笑我唱得不好?”皮日休見他無禮,背過身去,隻作沒聽見。
這時,門響了,裡面走出個方臉圓眼的漢子,唱歌的漢子過去把托盤遞給了他,又哼唱了起來。那漢子並沒有將飯遞給慧果,親自將飯送了進去,聽見他在那裡說:“禪師,但有事任時,使慧果師傅來喚便是!”語調倒是恭謹不過,皮日休一顆心倒放下了。圓眼漢子轉過身來,帶著和善的笑在他身上拂了拂,似要說話。吃唱的過去一扯,便摟在一起走了!
“吉哥,你越發粗野了!”
“不是我越發粗野,是你行哥越發斯文了!”
“你怎的又喚徐瑤做鬼?”
“不妨事,他也不惱!”
兩人還沒走沒影,處洪老和尚早就迎出來了,皮日休流矢過去了。處洪老和尚先合掌開了口:“鹿門公,十年紅塵界,緋衣換白衣,可喜可喜!”皮日休揖著道了幾聲慚愧,又道:“紅塵緋衣,盡是色相!”處洪道:“白衣緇黃,亦非真如!”笑著到了裡面,皮日休道:“適才戴發高足是誰?”處洪道:“是佛種!”便要說道王建、晉暉這夥人的來歷。才說幾人名姓,窗外一暗,皮日休猛然想起鄭準來,流矢問道:“這山中可有虎豹?”處洪點頭道:“何事?”皮日休便跳起來道:“適才上山時走了驢,隨著的子弟去追,一直未返,可有妨礙?”處洪道:“日未落倒好,入了晚就難說!”便起了身,道:“公且隨老僧來!”這老子六七十歲的人,腳步卻還是很利索。外面已經昏了,烏雲填了天,不知什麽時候便會有雨傾下來的。
大殿裡的笙歡快的響著,才到後殿門口便有一股濃烈的酒香迎了出來。大殿裡已經點上了大燭, 吃風搖著,一屋都是凌亂的光影。香案便當大殿中央放著,五個大王圍湊在地,屁股底下墊著佛帳。王建與晉暉挨著坐在正位,對岸坐的道士張全真、道僮綦毋諫,這廝也只是裝束似道僮罷了,年歲並不小。鳩盤鬼徐瑤獨據一端,這人不僅臉黑多褶,眉眼牙嘴也怪,確實有些鬼形的。吹笙的側站一旁,抬香案、擊鼓的都跪在大殿門外,大概是要等著收案子。笙樂和說笑聲噪鬧,處洪長老、皮日休、慧果走過來時,五人一時都還不知道,還兀自說笑著。
“八哥,肉也不吃,真要做那老禿驢的徒弟不成?”
道人道。晉暉道:“嘴臭少言語!”道僮笑道:“吉哥,酒香使鼻聞,嘴臭使舌咂!我道長哥哥的嘴你什時咂過來?”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那徐瑤將手中抓著肉骨往案上一捶,嚷道:“八哥,我知你的意思!”便晃悠著站起來,不知哪裡就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胸脯一拍,嚷道:“我取個人心給你下酒!”言語未落,那兩個吹笙的人吃了嚇,撒退就往殿外跑。眾人都笑,鬼臉漢子身子一蹌,卻看見了皮日休三個,便往跟前撞。
王建一回頭,見老和尚恭立在一邊,喊著便跳了起來:“胡亂什的!”皮日休三個流矢後退了幾步,鬼臉漢子卻腳下一絆,仆倒在了地上。那晉暉也起了身,步子也有些蹌。王建去踢徐瑤,案邊兩個卻啪的仰在了地上。皮日休也覺得怪異,這吃的什酒,醉人如此!那晉暉蹌了兩步沒站穩,也跌翻在地,王建去扶,那廝推開,卻差點撞到神台上。
“行哥,酒肉下了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