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淑妃,這盞子不對呀!”
郭淑妃轉身從宮女托盤裡端了漱口水過來,笑著問道:“有何不對?”李漼舉著盞子又彈了一下,張著臉道:“是不是?”郭淑妃抿嘴笑道:“臣妾知道了,陛下是見普王安分了,自個兒卻拾了他的孩兒氣性,畏起藥來了!”李漼莞爾一笑,將藥一口吃盡了。漱了口,郭淑妃便拉著他往殿外走,現在已是六月中旬,再不珍惜,一夏的風光也要錯過了!
到了殿廊下,李漼問道:“淑妃,可知佛家七寶,琉璃居首是何因由?”郭淑妃道:“喲,臣妾也是個佛弟子,如何不知道呀!”李漼道:“好,說來!”郭淑妃道:“《藥師經》上說,藥師佛行菩薩道時,發有十二大願。第二大願說,‘願我來世得菩提時,身如琉璃,內外清淨,無複瑕垢。廣明光大,威德熾然’後面的,臣妾便記不得了。”邊說邊行,眼波流轉,嫵媚之極。
李漼轉著念珠道:“便這句也有誤,應作‘光明曠大’!但凡經書,是一字也改移不得的。”眉眼也肅了。郭淑妃含笑問道:“光明曠大與廣明光大,可有區別?”李漼一時站住了,光者,廣也。曠者,明也。明者,光也。似乎確實也沒有差別了。郭淑妃笑道:“陛下泥經不化,便是著了相了!”李漼一笑,道:“愛妃有意戲朕乎?”將念珠往腕上一退,伸手便抓過去。郭淑妃身子一扭,躲開了,便從階上逐到了階下,左右內侍、宮女無不歡悅,自公主登仙以來,聖人不是悲便是默,安有此歡態。
繞著禦輦轉了兩圈,郭淑妃腳下故意一絆,李漼便一把將她撈在了懷裡,感慨道:“阿媛,恍惚回到王宅了!”郭淑妃伸手撫著夫君消瘦了不少的臉頰道:“是來,改天回去看看罷!”李漼來了興,道:“何必改天,現在便去!”郭淑妃怕他睹物思人,又悼傷起女兒來,便道:“陛下愈發孩氣了,這時節了,奴婢們著忙,諸王也不及迎駕的!”李漼道:“愛妃此言豈不是著相?你兩張輦過去,也不必知會人,朕也不耐熱鬧!”便吩咐了楊複璟,郭淑妃也隻好罷了。
兩張輦很快就啟動了,天上日頭耀目,已經有了溫度,大內花樹蔭濃,時明時暗,風有香有涼,倒不惱人。一進入夾城,光景愈發清靜。李漼默了一段,又說話了,道:“淑妃,可還記得,你當年入王宅也是這個時候!”郭淑妃道:“臣妾記得的,會昌六年六月十六日,至今已是二十七年了!”說著便不覺有些唏噓。李漼感慨道:“那年朕十四歲,你十三!你們一夥都是綠裙紅衫,明眸皓齒,站在那裡似翠羽暫棲枝,花朵方下柯。那時朕正生父皇的氣,全不理睬人,躺在院中那棵梧桐樹底下,微睜著眼看你們曬著,正有些得意處,沒想你竟敢過來扯朕!那時朕才做了一個月的王, 還不知如何逞威風,愣住了,自覺顏面盡失!事後朕便總想尋你的不是,卻沒想愛上了你。兩年後便有了同昌!”說到這李漼的聲音便止住了,郭淑妃也沒有生勸,垂下眼,聽著橐橐的腳步聲,過往的一切紛至遝來。
步輦出了夾牆,一直抬到了潛邸院中,李漼卻久久沒動,日頭這時已曬人了,郭淑妃輕喚不應,楊複璟便拎著手腳上前,要下了輦帷,才挨上去,皇帝猛然轉了頭,瞪著喝道:“退下!”唬得楊複璟捉顫不住,流矢鼠退了。郭淑妃笑道:“陛下,宅子空久了,灰塵滿目,掃除了再來也不遲的!”李漼道:“也好!”近鄉情更怯,他真還怕進去的。禦輦再次抬起,突然一陣風過,宅中竟有琵琶聲傳出,李漼心一顫,嘴裡道:“同昌!”便從輦上跳了下來,兀自往裡面尋去。
回廊空曠,綺戶緊合,一庭花鳥驚心,滿室光影弄塵。風物如昨,不壞不老。浮生如夢,何執何迷!
李漼尋到了女兒臥內,也尋到了自己臥內,最後尋到了後院,望牆而立,琵琶聲是從牆那邊傳過來的,也不知誰在彈奏,悲悲切切,如哭如訴。郭淑妃好一會才隨了過來,夫婦相偎並立,曲盡雲生,須臾日光大斂,天地半昏,狂風大作,花樹亂搖。李漼身體疲倦,莫名地生出許多畏怯來,扶著郭淑妃匆匆上了禦輦。一路風雨,澆了些雨水,沒幾天便躺在龍床起不來了,精神半昏,喉嚨喑啞,有響無聲,慌得郭淑妃是沒了手腳。緊著,宣徽使便宣布了天子的不豫,國政付中書門下處分,軍國大政樞密參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