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佶突出大門不遠便勒住了馬,左右便勸,許建一過來,見他上上下下插著箭,也嚷聲做勸。許佶卻嚷道:“我突前為什?不為逃命,是為全軍開道!今老明王未出,我徑走了去豈不叫天下英雄笑話?”許建低了頭,問道:“阿叔傷可好來?”許佶冷聲道:“死不了!”頓了一會,又道:“許建,你領個人去尋艘好船——步行,馬留下!”許建下了馬,問道:“阿叔,向東還是向西?”許佶嚷道:“東邊,還將什錘,快去!”許建有些不舍,這柄長錘可是他吃飯的家夥什,愣了愣,還是丟了手。許佶的心安了,自己便不合尋了他來,燒火使錘的生計最苦倒底也是生計的!
很快,孫章一叢人便過來了,龐舉直卻沒有在其中,又等了一會,李直拽著一叢人也過來了,還是沒有龐舉直,許佶發急,踢馬便往回跑。李直追著嚷道:“都虞,如此情勢,生死可知,徒死何益?”許佶道:“我是鐵打的賊漢,不是尚水的軍家!”李直著惱,勒住了馬,呆愣一會,吩咐親從說道:“往蕭縣,告吾兄(李圓),事不可圖,速走為上!”也不喚人,便打馬往城中去,拋卻姻親不說,拋卻情誼不說,他與他兄長也合死,他哥要是不驕大,泗州即時便下了(注:李圓曾打草驚蛇,軍馬未至,便先遣親卒百人入泗州封府庫);他自己要是不眼瞎,有哪會有朱玫以沛叛降一事,敗事如此,用而不疑,今又喪其父,尚何面目苟活!
孫章遲了遲,大嚷道:“彼等盡忠義,我等當留身以報明王!”揚鞭便走,眾人多從之,柳子之敗,只有他孫章與彭攢、秦立三個領回了兩三都人馬,此時不隨他走又隨誰走來?
許佶一入城,張玄稔便拽軍過來了,見一匹馬竄進來,還以為是報馬,卻聽見那騎嚷道:“我乃許佶,有話要說!”張玄稔自然熟許佶的聲音,勒住了馬。許佶卻不說話,跳下馬喊起“老明王”來。張玄稔心中一喜,看來龐舉直便在這一地的屍體中了,吩咐左右道:“與他找!”不由地又問道:“許佶,你返城便是為了尋龐舉直?”許佶不理他。這時,又進來了幾騎,李直卻不下馬,滿拽著弓道:“張玄稔,今番掙得好大富貴呀!”張玄稔道:“自古謀逆作亂者,皆為他人富貴之資,公今日方知麽?”李直道:“錯了!這是虎豹食肉,豬狗吃屎!”大笑起來。張玄稔道:“婦舌雖長,於事何益?李直,你若能勸你兄長降,我保你兄弟不死!”李直道:“貪心不足,與宋威爭功,不怕人斬了你麽?”
這時,許佶一聲嚷,便跌在地上哭了起來,人是尋著了,張玄稔揮了人上去,李直大嚷道:“敢動者,死!”拽得弓矻矻作響。張玄稔道:“李直,今日之事,無一人可逃!”許佶止了哭,磕了幾個頭,提刀起來道:“張玄稔,我既返城,便沒想再走!這頭予你,換你一句話——你有此功,富貴足矣,願高抬尊手,饒恕一乾罪人家小!”也不待答話,一刀便抹在了脖子上。張玄稔冷笑,李直嚷道:“你肯應,我這頭也予你!”張玄稔道:“你能使李圓降康相公,我保你兩宅無死罪!”李直道:“好!”啪地一箭便射了過去。沒中,而敵箭已蜂湧而至。李直跌翻在地,徒死何益,能愧無恥之人乎?
張玄稔使人將三具屍體用席卷了,遣出了兩千人馬,轉馬回了衙,龐舉直、許佶、李直既在,余下的便不值得他親自追。二更時分,所有兵馬便都回了城,割回的腦袋不多,兩千來人大半赴在了汴水裡。張玄稔也沒有再多問,他也不需孫章幾個小賊的腦袋來換功名,勞問了一番,繼續看著路審中寫捷報。
隨著捷報遞到康承訓手上的還有一封張實寫給龐勳的書子,是外寨未焚前送出的,這廝勸龐勳行圍魏救趙之計,趁西邊空虛,往掠宋、亳。
這時,康承訓已經在馬上了,不是向北,而是向西,龐勳確實到了宋州,據張實的愛姬說,這條圍魏救趙的策還是張實在外寨未焚前送出的,只可惜龐賊動了貪心,攻下宋州南城後不肯舍去,一直死咬著。宋州刺史鄭處衝既明白又糊塗,吃圍時沒瞎嚷嚷,賊退後卻還悶著。直到朱邪赤心的探騎到了城下才說賊九月初三便退了,夜中退的,是往西,已報知了忠武。康承訓吃了一驚,留下劉巨容鎮遏宿州,便大起兵馬追賊——龐賊若是得知宿州已降,便有可能繼續西掠,一旦進入伏牛山脈,那汝、洛便難得安寧了!現在彭城一下,這條路便成了這廝唯一的生路!(注:鄭處衝,宣武節度使鄭處誨之弟,此時已卒)
朱邪赤心也明白了這一點,不過他很快就發現了龐勳的蹤跡,並在亳州郊外咬到了這廝的尾巴,賊軍這一路轉掠了不少壯丁,人馬在四萬左右。他也不敢大意,敲著鼙鼓在後面綴著,到第三天夜裡,龐勳這廝耐不得,丟下後隊與輜重兀自跑了,再追上時人已在渙水北岸了,兩岸拉了一根長絙,已渡過了兩萬上下。朱邪赤心勒住馬,便使時溥領著降軍隔岸大呼起來:“宿州已降,徐州已降,前無生路,何不速死!”徐州將士一時都僵住了,日頭還高高斜在西邊天上,可是他們都感覺到了冷,不是風帶來的,也不是身上的水濕,也不是肚腹和饑餓,而是從心底冒出來的。
龐勳想喊幾句話,張了幾次嘴,終究沒有發現聲來,前面四五十裡處便是蘄縣,若是宿州降了,那麽蘄縣也必然降了,若是徐州降了,那他便無家可歸了,現在無論如何做,都將難逃一死!一眾親從也低了頭,沒有一個有活氣的。
這時,後面猛然嚷過來一個聲音:“龐勳何在?龐勳何在?”龐勳一驚,拔了刀,起身迎著大嚷道:“何人造次?”來的是個紫臉大漢,赤須赤袍,左手扶刀,右手提著一柄打山錘,兩條臂膀又粗又長,大異常人,這人立定,將長錘一頓,嚷道:“我——彭打山!”龐勳見這廝聲氣猶是不遜,不由地愣住了,柳子之役後,他擢用了五員虎將,其中一個便是這打山開石的彭攢,不是自願投的軍,很有些反骨的。
“你有何事?”
“何事?我等要活,在此捱死怎得?”
龐勳放了心,道:“非不欲行,士卒勞倦,且歇片刻!”彭攢道:“怎得歇?吃水麽?”龐勳不由地便怒了,嚷道:“彭攢,人無恩義可乎?何得如此無禮!”彭攢指著便道:“你與我有何恩?我兄弟三個好好營生,養活爺娘,吃你拽來做賊,柳子一役喪了我二弟,在亳州又喪了我三弟,你與我有何恩?”嚷得急了,便將長錘撈在了手裡。朱崇節流矢攔了上來:“將軍,明王豈欲彭二哥、彭三哥死?”這人也是五虎之一,柳子一役,龐勳隻掙出個身子,檢看歸城之兵,見這人實誠,便用作了親將。這時,秦立也過來了,彭攢冷哼一聲,道:“捱著罷,我走!”便轉身走了。
龐勳對秦立道:“這廝好氣性!”秦立點了下頭,問道:“明王,可還是往蘄縣去?”這人是泗州下邳人,本來在鄭鎰寨裡,看不過鄭氏的小器,便投了過來。長得獐身鼠頭,卻頗有豪氣。龐勳道:“公意下如何?”秦立道:“也隻此一道,末將以為宿州或者已下,徐州有老明王坐鎮,則未必如是!若是徐州未下,康承訓大軍定在徐州城下,今往蘄縣,有隙可乘則下之,不然則濟水向北,康承訓聞我至,必來迎我,連城內之兵,或者猶可一戰!”龐勳點頭,見彭攢已拽著一隊人往前面去了,便道:“傳令,回家!”
向前行了二十裡,探騎回來了,帶回了蘄縣的信息。龐勳在馬背上思來想去,在親隊裡斂了一大包金帛,使人將了往見李袞,要買橋過汴水,否則將以三萬困窮之師,致死於城下。很快,李袞就遣了人來,說汴水橋乃與對岸埇橋鎮共管,白晝亦難還恩,不如稍待入晚,或者有隙可乘。龐勳是大喜,他生平不為已甚之事,待人寬容,一如那漢劉邦,今日果然有善報在!更何況這裡過去,便是昏暮時節了,也不必長等。
入晚時分,上萬人便到了縣北,橋還在,正要過去,城上卻起了鼓聲,緊著對岸也起了鼓聲,點得一線長火。彭攢匹馬在前,猶要過去,上橋沒十步遠,那橋便塌了。士卒惶恐,不知如何是好,有的便開始往後逃了,龐勳也是一脊冷汗,下令往回走。
行到縣西七八裡處,前面也突然響起鼓聲來,這鼓聲更凶肆,聽著人馬不下三萬!一時,眾將士像抽去筋,扎縛住了手腳,沒有一個在動的,兩面水、四面敵,這便是阿鼻地獄了!
突然,前面的鼓聲停止了,火光起處,照出一面偌大的康字旗, 在風中猙獰地舞著!四野一片死寂,緊著便有聲音如潮般湧起:“宿州已降,徐州已下,惡黨宗族,誅斬過萬!宿州已降,徐州已下,惡黨宗族,誅斬過萬!…”龐勳驚恐地回視,但是天光已經暗淡得讓他什麽也辨不清,他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寒意,好像這黑裡便只有他了!也不知過了多久,黑裡突然起了一個吼聲:“我丁八李溫十八代祖宗——殺呀!”(注:李溫,唐懿宗李漼本名)
這聲音不可思議地蓋住了那面喊聲,鑽進了每個徐州卒的耳裡、心裡,他們知道王式當初是如何誅的銀刀七軍,他們很難相信現在自己有爺娘妻子還好好活著,一時所有人都像燒著尾的怒牛,沒頭沒腦的向前搶殺。空中便起了風,嗖嗖之聲大作,是萬千箭矢,無形無影的撲下來了,即時便是慘聲一片!
龐勳活了過來,他不逃,將刀一抽,聲嘶力竭地喊道:“殺呀殺呀!今日便死,尚有鬼神!”便踢動了馬,朱崇節等也捧著向前。當前面的徐州卒就要殺入陣去時,馬蹄聲突然大作,很快就從兩側馳出,橫衝直撞,如龍似虎,不可阻遏。退渾騎衝撞、踐踏了幾個來回後,康傳圭便指揮步軍合了上去,這已不戰鬥了,而是屠殺。第二日清點戰場,砍下的人頭便有萬余級,逃散後降的僅千人,其余的都淹死在了兩條水裡。
三天后,康承訓到達蘄縣時,龐勳的屍體才從戰場上尋撿出來,頭臉還好,身子卻吃蹄腳踩得沒了形樣。此時宋威下了蕭縣,曹翔也降了宿遷幾處縣鎮,只有馬舉還在圍攻濠州,不過那是他馬士舉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