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璋道:“當侯,可知這第四句用的何典?”孟楷還真不知道,趙璋道:“此乃太宗之典也!武德四年(621年)六月,太宗滅王世充、擄竇建德凱旋,身裹黃金甲,下坐什伐赤,後擁甲士三萬,翼張鐵馬萬騎,前歌後舞,鼓吹載路,亡隋之寶,絡繹不絕,乃入長安,乃獻太廟,高祖因表厥功,加號天策上將軍,東道大行台,位在王公之上,而終有天下!”孟楷道:“怪道此詩有帝王之氣!”黃巢道:“寫菊罷了,太宗又豈足慕!”倆人都吃了一驚,太宗皇帝之文治武功,豈不足慕哉?
黃巢從榻上起身,到窗前站住了,望了一會不遠處的渭水,轉身道:“本朝之至於斯,禍根實由太宗所種!玄武門之變,太宗弑兄殺弟逼父,大壞天倫,遂以己度人,猜忌骨肉,最終使弱子嗣位,乃有女主臨朝,於時社稷移矣!而玄宗之得位,可謂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兵變玄武門,雖曰誅殺韋後,其實是諸侯奪宗,之後又是功高遭忌,不得已殺姑逼父,紾兄之臂!兄弟不可信,故建花萼相輝樓;子孫不可信,故置十王宅、百孫院;皇后不可信,故不冊皇后。晚歲猜忌肅宗以罪王忠嗣(注:烈士王海賓之子,自幼養於宮中,曾兼任河西、隴右、朔方、河東四鎮節度使),竟盡以雄藩強兵授胡將(注:安祿山、哥舒翰),於是有安史之亂!
馬嵬之變,肅宗棄父而走靈武,玄宗在而即位稱帝,是明父子真不可信。彼亦不信其子,建寧王英毅才略(注:李倓),賢於代宗遠矣,然立功則必受其誅,非是受婦寺蠱惑,忌之也!代宗以閹官乃得嗣位,亦不肯信人,故用魚朝恩監領九節度之師,敗不思改,後更封為天下觀軍容使,統率京師神策禁軍;忌郭汾陽、李武穆功高(注:李光弼),用胡將仆固懷恩平河北,而懷恩懷私心樹私恩,遂建魏博、成德、幽州、昭義四鎮。德宗思欲革之而性褊才短,涇原變起,遂亂其所為,設中尉以掌禁軍,而畿內亦有跋扈之鎮(注:同、華帥周智光)!順宗欲革其弊,福祚短而二王八司馬受禍。憲宗功虧一簣,為閹所弑,有唐乃至不可藥!設無玄武門之變,自無種種禍事!故其治不如漢,其化不如漢,其祚亦當不如漢!”
趙璋歎服道:“兄長此論,故非我等所及!”黃巢一笑,道:“書生之論罷了!論之則易,行之則難。易地而處,未必及也!”拍窗台而歎。孟楷道:“漢高祖可慕乎?”黃巢道:“自始皇稱帝,千古英雄無逾此人者!他者且不論,其如五倫亦一無所失:事秦,秦亂不由彼作;事楚,楚亂不由彼作。遇下,有有怨而封者,無無罪而被誅者;事父,非獨以尊號加之,又為徙豐以愉之!養子,無嫡無庶,無猜無憎,長養終始,皆有茅土!兄弟:有怨無功,兄嫂姊侄,無不以封!妻妾:寵戚氏而不廢呂後,愛管趙而憐薄姬!朋友:同起豐沛者,非王則侯!”
孟楷道:“烹父分羹,推子下車,菹醢彭韓,又何解?”黃巢道:“有分羹之語,而無分羹之實,若無分羹之語,則恐有分羹之實!馬疲追近,父子同俘,則父子同死。子俘父遁,則父子俱生!霸王得太公、呂後尚囚之,豈便殺人小兒女?高祖若有意誅韓信,何必待長樂鍾室,殺之陳縣可也,且韓信受誅之時,已是叛逆之臣,豈冤哉?陳豨叛於代,高祖必欲召彭越同行者,恐前戰不利,越乘虛亂於後也。越素有將略,豈不知高祖之憂?而敢再三推病不行者,正恃代之亂也。襲而執之,可以誅而不誅者,高祖之仁;可以誅而卒誅者,國家之法也,又何怨?且彭越誠有疾病,則國廢遠徙,當奄奄待斃,何呂後遇之於路途也,不憐其將死而憂其將為亂於蜀哉?故知彭越假疾待釁,明矣!”
孟楷道:“我卻思不到此!”趙璋道:“非獨公也,此論千古未有,唯兄長與高祖能同心!”又道:“兄長必欲待陳涉、胡廣乎?”黃巢道:“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我果有此命,當有為吾先導者!”過來將燈一吹,三人一榻睡了。
在西渭橋盤桓到四月初八日,李黑才現了身,也不敲門,哐地一聲門便拉開了。黃巢三個正對窗晚食,好不唬了一跳,這廝卻笑道:“我說是誰來!三哥,如何不將了那折錢作信?”黃巢笑道:“舍不得用!”拉他坐在了身邊。李黑道:“也不乾錢的事,見了信我便才知人在了!”吃了兩碗酒,便道:“張季宏徙外鎮了,三哥是還家還是與李黑做人情?”黃巢道:“沒盤纏也回不得家,只是不知如何做起?”李黑道:“都在我身上,這位法師可也一起?”黃巢道:“一起!”李黑點頭道:“那三哥明日還城,我來進奏院尋!”很快便起了身。
黃巢送他出來,問道:“聽說路相已出鎮西川?”李黑道:“是來,兄長可惜不在城,昨日出金光門時,市人好不擲瓦石,京兆府也沒敢遣卒遮護!可韋駙馬也沒得著首相,吃於駙馬領了!”黃巢道:“路韋不是一黨,為何相擠?”李黑道:“烈馬不可同槽,妒婦難與共食,便是不相能,真有什事便不是使相(注:路岩出鎮帶了同平章事銜)不是西川了!”黃巢點頭,倚用婿家,倒是別出新意!
第二日一早,三人便乘船還了城,到宅不久李黑便過來了,馬屁股後馱著一口衣箱,解了進屋,笑著將箱微開,便有一股奇香入鼻,黃巢、孟楷都識不得的,趙璋道:“此乃禁中禦香,人間所無,李兄何處得來?”李黑笑道:“自有來處!此是三套袍服,三位兄長今日好好洗沐一番,明日休沐,隨著李黑往人間微服一行!”黃巢翻了看道:“既是微行,著紫似乎不妥!”李黑道:“非此無以信人!”孟楷道:“可言備細!”李黑道:“也無什備細,三哥充天子,便托個黃姓,皇家著黃袍,解得過去;法師充文臣,人問便說姓趙,今刑部侍郎趙隱年初才回京,人也識不得;七哥充武臣,便說姓孟,人也以為是右散騎常侍孟彪之族!(注:平徐州一役,孟彪以太仆卿,充都糧料使)我便充個內侍力士,閑步到寄綾院子,便有人來拜,便與守院和尚借綾,如此便了!”
黃巢道:“兄弟如何充得內侍?”李黑道:“將須一剃便是了!”黃巢道:“聲音奈何?”李黑道:“三哥是有所不知,有自小割鳥的內侍,也有老大才割的!老大割的便與常人無大異,大安國寺吃的是天家的香火,知道這些的!三哥可還有什話?”黃巢道:“有什話也事後再說!”李黑一走,趙璋道:“兄長,此實乃佳兆!”黃巢道:“聊作小兒戲!”
第二天一早,李黑便過來了,沒了須,穿著一件淺緋宮袍,沒騎馬,隻牽了一匹花色驢子,到了跟前,怪著聲音道:“主家,駕至!”真有內侍的意味。黃巢便上了驢背,趙璋著深緋,孟楷著淺緋,前後隨著。
大安國寺便在長樂坊,緊貼著大明宮宮牆,出丹鳳門左轉過翊善坊便到了(注:此坊只有他坊的三分之一寬)。寺本為睿宗皇帝的舊宅,景雲元年(710年)睿宗再登大寶(注:嗣聖元年-684年,曾為則天立為帝),遂以宅為寺,以封號為寺名(注:中宗神龍複辟後,封弟為安國相王)。憲宗元和三年(808年),左軍中尉吐突承璀領功德使,總僧尼、道士及功役,遂盛修安國寺,佔地大半坊,立聖德碑,樓高五十余尺,(注:約十五六米)欲以萬貫請翰林學院李絳題額,李絳不可,且奏立碑非聖德所為。憲宗遽命曳倒,然碑樓雖倒,寺院不削,猶為京城第一壯麗處!
皇帝遊樂出行,多是從夾城出入苑一坊(注:與長樂坊相鄰),李黑便牽著花驢從長樂東坊而入,寄陵的偏院就在左近。一進去,一早吩咐好的窮夫乞兒便隨了過來。寄綾院的和尚正在掃街,便覺著奇怪,拄著帚又望又嗅的。行到門首左近,花驢稍駐,便有一個窮夫上前磕頭。黃巢下來,便喚賞。李黑便在馱囊裡取了一匹,要撕。黃巢蹙眉道:“予他!”便將一匹絹賞了。看得門內的大和尚也咂起舌來,那些隨著的於是都拜過來磕頭,囊中五匹絹一時賞盡,人還不退。黃巢招手問大和尚道:“院中有何物?可借之!”這和尚是遠遠望見過皇帝的,覺著這貴人身樣極似,又周身散著禦香,便有些迷糊了,只是不敢做主,正撰辭時,見那力士與軍將一齊擲眼過來,便不敢彈舌,流矢傴身合掌道:“有!有!有!”黃巢道:“不拘多少,盡借來,百姓窮寒如此,朕——正是可哀憐!”大和尚流矢揮著一眾小和尚去搬。
或三或五,很快一千匹吳綾便散了個磬盡,人也散了個盡,趙璋便要前引,繼續遊寺。黃巢歎道:“百姓多艱,何心宴遊,回罷!”便上了驢背,李黑過去吩咐和尚道:“明早來朝門,可奉引入內,所酬不輕!”和尚迭聲應了,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第二日自然沒有人來酬他,不過不久便迎來了真天子,賜二丈高沈檀蓮花講座,大作法事,設萬人大齋,賞賜無算。
黃巢幾個出坊不遠,便有一駕馬車在候著了,駕車的漢子在楊妙兒宅中見過, 好像是喚什“镔鐵”。上車下了門簾,李黑才隔著車箱指了指道:“我刎頸的兄弟李镔鐵!事情雖了,不可大意。先換衣裳出城,再往船中吃酒!”便開箱取了各人的舊服來。黃巢對這廝還真是欽服起來,可謂膽大包天,心細如發,用之於軍,定是大將之才!出了城,李黑便問楊迎兒、楊桂兒是黃巢自己將了錢去買還是他買了將了人來。黃巢便道:“錢也好,人也好,都托與兄弟料理!黃三入京科考,六七年將不回一個進士,卻將回一個娼女,何以對父老?羞也羞死,慚也慚死!倆個願走便贖出來,不願意便隨她,錢不足時煩兄弟添著,往後黃三再來還;有多的便與兄弟吃一碗酒,也是謝公兩番解圍!”李黑應了,拍膝笑問道:“三哥,李黑這碗酒可吃得香甜,往後有吩咐直管來喚!”黃巢道:“現在便有事相請!”
“說來!”
黃巢道:“聽人說這城中有三位豪俠,第一的便是公,第二的是薛夜叉,第三的是關檀越!離京之前,黃三想與薛、關二公吃碗酒!”李黑一笑,道:“兄長,不敢相瞞,這二人都是我齊肩的兄弟,可我閑雲社自有祖宗的規矩,這碗酒三哥一時吃不著的!”黃巢便不勉強了,閑子有社,喚作閑雲,他可是第一回聽說,李黑不諱,便是有情誼了!在灞陵舟中吃了半日酒,李镔鐵將了三百匹吳綾過來,李黑便上了岸,黃巢三個各取一匹,便跳上了船,揖手揮手,縱目天地。
秦山秦水鳥吱啁。
一去長安不勝愁。
太平樂境誰思亂,
窮年鋤犁戰貔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