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經是崇禎十七年的三月初。
春天已然來臨,但氣候依舊寒冷。
清晨時分,洪澤湖上升騰起縷縷霧氣,在依舊強勁的西北寒風的裹挾之下,向著南面席卷而去。
南面的汝山湖上,也氤氳著一層霧靄,隨著春日的降臨愈發強勁的東南風,同樣不甘示弱,鼓動著霧氣向北方進發。
一南一北、一冷一熱,兩股霧氣就這樣,正在進行著你死我活的對抗。
而他們對抗的中心,便是處於洪澤湖和汝山湖交界之處的孤山島。
孤山島以南,十五六條官軍戰船在汝山湖湖面之上漫無目的地飄蕩,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又似乎僅僅為了存在而已。
等得久了,船上的軍官耐不住性子了,找到上峰問道:“將軍,咱們等啥呢?”
被稱作“將軍”的高傑垮著個臉,沒好氣道:“急個屁!再等等!”
忽然一陣狂風席卷而來,北風最終還是壓倒了南風,順帶將湖上的霧氣一掃而空,孤山島的全貌終於出現在了官軍眼前。
只見這座湖中小島面積並不廣大,山勢頗高卻並不險峻,本是平平無奇的一座小島而已。
然而在山巔,卻誤然聳立著一座塔樓,這座塔樓極高,幾乎和他腳下的孤山島一般高低,站在塔樓之上,便能將洪澤湖和汝山湖幾乎一半的水域盡收眼底。
而在孤山島一邊,則隱隱約約露出幾支桅杆,桅杆頂上高高懸掛起“趙”字大旗,仗著風勢獵獵飄揚。
高傑見到這幾面大旗,心裡就一陣陣發顫。
幾天前,掛著這幾面旗幟的戰艦,就曾將他團團包圍,居高臨下,好像獵人圍殺兔子一般,將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
高傑年紀不老,但也是久經沙場的一員宿將了。
高迎祥、張獻忠、李自成、孫傳庭、曹文詔、盧象升……什麽樣的人沒見過?
敗仗,他也吃過,還吃過不少。
但是像那日一般的毫無還手之力,全靠對手手下留情,才撿回一條小命……
這樣的情況,可謂絕無僅有,這給高傑並不純潔的內心,予以了沉重的傷害。
因此,他才讓自己麾下的戰船離孤山島遠遠的。
萬一趙承成殺氣騰騰出動戰艦,高傑也好麻利兒地撒丫子跑路。
高傑不是蠢蛋,能夠在明末這種修羅場裡混出點名堂的,就不可能笨。
而趙承成更是個聰明人。
高傑在湖面上逡巡不決的樣子,他看的一清二楚,知道這位高將軍是忌憚自己的實力。
讓對手知道害怕,就足夠了,沒有必要每一次都亮出殺手鐧。
於是讓高傑震驚的一幕出現了。
只見孤山島後繞出一葉扁舟,扁舟上只有三個人——一個撐船的船夫、一個拄著鋼叉的護衛,剩下的那個人就是趙承成了。
這學的是關雲長單刀赴會的架勢啊!
高傑都看傻了,還沒反應過來,對面就傳來高聲呼喊:“前頭可是高將軍?在下洪澤湖趙承成,請高將軍到島上一敘。”
高傑知道趙承成這是在顯示誠意,但這份誠意也太有誠意了。
就三個人,要是高傑手下的人一擁而上,哪怕這三位真的是桃園結義的那三位,也架不住那麽多人的圍攻。
趙承成下了一步險棋。
然而這一步棋,他也是看準了再下的,理由很簡單,高傑對自己動手沒有任何好處。
相反,只有靠著自己搭上史可法的線,才是高傑再進一步的唯一選擇。
果然不出趙承成所料,他單刀赴會翩翩而來,最緊張的反而是高傑。
只聽官軍艦隊之中鑼鼓之聲大作,傳達了高將軍的將令:火槍、弓箭全都給我收起來,哪個不長眼的,敢傷到趙村長一根寒毛,老子扒了他的皮!
於是在眾多官軍的目送之下,趙承成的船直入官軍船隊陣中,在高掛“高”字大旗的旗艦船頭停下。
趙承成本人也走到船頭,拱手問道:“哪位是高將軍?”
高傑雖然當了官軍,還是一股子江湖習氣。
看對手這樣慷慨激昂,他要是扭扭捏捏的,就要被屬下看不起了。
因此他趕緊站上船頭,同樣拱手回禮:“老子……本將就是高傑。這位便是趙村長啊?那個啥?久仰了,久仰了!”
“哈哈哈!”趙承成放聲笑道,“高將軍果然是直脾氣,我喜歡。既來之、則安之,就請去孤山島上,我們慢慢說話。”
趙承成敢扁舟獨創官軍船隊,要是高傑不有所回應的話,那也太跌份了。
於是這位民軍出身的總兵官一拍胸脯:“好!勞煩趙村長前頭帶路, 我就來看看這扼守兩湖的孤山島!”
話音剛落,身邊一人低聲道:“高總兵,你可不能去。輕涉險地,也不是人臣之德呀……”
這人是朝廷派在高傑身邊的一個監軍,處處同他掣肘。
之前,高傑還看在朝廷的份上,讓他幾分。
如今朝廷都快沒了,高傑還給他個屁的面子?
只聽“啪”的一聲,那監軍臉上就結結實實挨了個嘴巴子:“放屁!這裡輪得到你講話?”
“你……你敢打朝廷命官?你……你要造反!來人呐!給我拿下!”
然而他聲嘶力竭的喊聲,隻換來了一陣嘲笑。
為了見趙承成,高傑點起的都是手下最親信的家丁親兵。
這幫人裡的一大半,高傑響應李自成造反以來,就跟著他的老人。
在這些人面前,只有高傑說話才管用,別說是小小一個監軍了,就是皇帝自己來了,都沒用!
這個情況,和趙承成的趙家軍頗有幾分相似。
他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門道,便朗聲笑道:“哈哈哈!快人快語,不愧是高將軍!來!這邊請!”
說著,趙承成便向身後的船夫使了個眼色。
這位船夫五十多歲、人過中年,是從黃河邊上跟著趙承成一起逃難來的老趙家村的村民。
從小在黃河裡搏擊,練成了全掛子的水上行舟的本事。
他用竹篙在水底輕輕一點,趙承成腳下一葉扁舟便靈活地掉頭轉身,飛也似向孤山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