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於延水滾滾東去,遠處濃煙嫋嫋升起,夕陽緩緩下落,曹叡發出了和王維一模一樣的感慨。
離開毋極甄家已有兩月,一行人經廣陽郡出西關(居庸關),抵達上谷郡境內。又溯於延水(今洋河)而上,計劃前往廣寧,那裡是護烏桓校尉的治所。
兩月前,經鄭稱的勸諫,曹叡深刻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他有些得意忘形了,以至於視太子之位為囊中之物。
其實他在朝中毫無根基,只有一個嫡長子的身份。或許會有人因為嫡長子身份而支持他,可曹丕一日不立嗣,太子之位就一日不屬於曹叡。
這就是鄭稱說的,“大事未定,一切都需謹慎行事”。
曹植就是自以為勝券在握,得意忘形之下,作出醉闖司馬門這種荒唐事來,以至於失了儲君之位。
嚴格來說,曹叡做的荒唐事也不少,公然干涉郡縣之事,接受趙氏姑侄,接觸甄氏外戚。
若是曹丕計較,之前的好感可能會敗光。
曹叡靜下心來,總結遊學之後的得失,然後給曹丕上了一道感情濃鬱深厚的“陳情表”。
半個月後,又命人將《三字經》送去鄴城。
曹丕看完“陳情表”,心中那點怒氣隨之消散。“稚子年紀不大,脾氣倒是不小,竟敢公然指責二千石的郡守。”
《三字經》抵達鄴城的時候,曹丕剛給大將軍夏侯惇發完喪,心情不是很好。拿到信後,以為曹叡又惹出了什麽事,氣不打一處來,對身旁的司馬懿說道:“這個臭小子,當初就不該答應他出去遊學,三天兩頭給你惹事。”
司馬懿道:“大王,臣倒是覺得公子的這封信大概率是個好消息。”
“卻是為何?”曹丕詫異道。
“公子睿智仁孝,或許會因年幼而一時忘乎所以,但絕非不知悔改之人。因此臣推測,公子定是有好事要告於君父。”
曹丕微微一笑,道:“但願如仲達所言。”
“父親大人在上,不肖子叡再拜頓首:兒聞倉頡作書,以教後嗣。幼子承詔,謹慎敬戒。然兒穿州過郡,訪查鄉裡。垂髫嬉戲於田,束發躬耕於畝。其人不通倉頡之言,不識孝經之書。至於六經,隻聞其名。”
“兒感生民明理之艱,仿讖緯之辭,作三字之歌。夫子閱而稱善,特進於父親尊前。”
“不肖子再拜,頓首頓首。”
司馬懿見曹丕眉頭時皺時松,不由得好奇的問道:“大王,公子所言何事?”
曹丕將信遞給司馬懿,自顧自的讀起三字經來。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怎樣的讖緯之辭。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苟不教,性乃遷,教之道,貴以專。
昔孟母,擇鄰處,子不學,斷機杼。
司馬氏,有義方,教八達,名俱揚。
刪改過的《三字經》共912字,曹丕看完眉頭緊皺。
司馬懿見狀,又道:“大王,臣可否拜讀公子大作?”
曹丕點點頭,將幾張紙都遞了過去。
見曹叡在歌中還提到了自己家,身為八達之一的仲達司馬懿連道:“不敢當公子如此誇讚。”
看完後,司馬懿感歎道:“公子大才,此文一出,後人恐不再習倉頡。”
隨即又拱手向曹丕道:“臣為大王賀。”
光武興,為後漢,四百年,禪於魏。
司馬懿賀的什麽,曹丕心知肚明。
“仲達,此歌之事,暫時不要講與他人聽。”
“唯。”
曹叡遠在塞外,自然不知鄴城之事。立於延水北岸,看著河水東流,落日西沉,同樣眉頭緊皺。
進入到六月中旬,沿途各郡依舊雨水不足,今年乾旱已成定局。好在他的書信起到了預警的作用,各地都有提前挖渠蓄水。
只是那點水,不過是杯水車薪,普降甘霖才是解困的唯一途徑。
除了氣候異常,邊關的問題也讓曹叡感到憂心。盡管出關前已有心理準備,但還是低估了上谷郡的糜爛程度。
大片的漢土為胡人所據,越往西北,漢人屋舍越少而胡人帳落越多。
兩百年來,胡人越聚越多。幾經繁衍生息,甚至數量已經超過了漢人。
盤踞在上谷郡內的胡人以烏桓人為主,也有部分鮮卑人。
從漢武帝時期起,烏桓人便在上谷、漁陽、右北平、遼東等郡塞外活動。武帝因此置護烏桓校尉之官,以護內附烏桓,擁節監領之,使不得與匈奴交通。
光武帝時期,烏桓大人郝旦等九百二十二人降漢,貢奴婢、牛馬及虎豹、貂皮等。光武帝於是封八十一人為王侯、君長,準許其內遷。
內附烏桓主要在遼東屬國、遼西、右北平、漁陽、廣陽、上谷、代、雁門、太原、朔方十郡活動。
到了建安年間,曹叡的祖父曹操北征烏桓後,乾脆遷遼西、右北平和遼東屬國三郡的烏桓萬余落進入中原定居。
上谷郡內的烏桓比較聽話,漢化程度比較高,大部分居住在且居舊城內。他們見車隊經過,展現出了極大的熱情。
倒不是他們本性如此,而是以為曹叡一行是商隊,想用牲畜換取鐵鍋糧食等物資。得知不是商隊而是大漢朝的大人物後,便有大人物出面邀請曹叡去做客。
然而上谷郡內不只有烏桓人, 還有鮮卑人。
中部鮮卑大人軻比能部,活躍在代郡和上谷郡一帶。其女婿鬱築鞬的部落,則位於且居舊城至廣寧城一線,逐於延水而居。
曹叡一行人出了且居舊城後,便被鬱築鞬部的鮮卑斥候發現了。他們也以為是去廣寧城的商隊,見車轍較深,猜測馬車裡面裝滿了財貨。
鬱築鞬坐在營帳內,剛在妻子伽羅那裡受了氣,便把火氣撒在了酒肉上。只見他大口吃著羊肉,湯水灑落一地,不見半分斯文模樣。
兩個女仆一左一右的伺候,時不時給他倒酒擦嘴。
“大人,大喜事。”
“什麽大喜事?”一聽這話,鬱築鞬把羊肉一扔,雙手撐在桌案上。瞪著兩個眼珠子,大聲問道。
對於他們來說,所謂的喜事就是有獵物上門。
斥候單膝跪在地上,給鬱築鞬講述自己的發現。“小人在外巡視,發現一個車隊出了烏桓人的地盤。前後一共十輛車,有五十余騎,每人配雙馬。”
“等他們走遠後,我們去看過車轍印。很深,想必是車裡裝滿了財貨。”
聽到財貨,鬱築鞬兩眼放光,他最喜歡做這等無本買賣了。
他知道南邊的漢人此時正在爭天下,根本無暇顧及自己。只要自己做的不是特別過分,按時上貢,漢人朝廷不會管他們。
偶爾搶搶路過的商隊,這過分嗎?
鬱築鞬說乾就乾,將兩個女仆用力推開,迅速奔出營帳,吹響口哨召集部落勇士。
很快百余胡騎,在鬱築鞬的帶領下,大聲吆喝的離開了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