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在劇痛中,兩眼昏黑,聽到有人在耳邊呼喊,勉強睜開眼,卻看到爺爺在往他嘴裡灌東西,“完了,阿圖魯沒了。這麽疼,會死嗎?”侯景一想到死,眼前一黑,昏迷過去了。
再度醒來時候,映入眼簾的,是帳篷的圓頂;四顧周圍,自己睡在床上,墊著發臭的毛皮,周圍雜亂放著東西。他想翻身,身子一動,發覺頭疼、腳疼,忍不住“啊”一聲哼了出來。然後聽到帳篷外傳來腳步聲,有人進來了。
是爺爺。侯景爺爺侯周, 1米7的個子,國字臉,三角眼,掃帚型的濃密的眉毛,下巴稀疏幾條胡子,臉色黝黑,額頭皺紋一道道刀刻般深邃;前額剃光光的,散披的長發到肩膀那裡,穿著髒兮兮的翻領羊皮大衣,腰間綁著一根帶子。爺爺快步到走到侯景跟前,咧嘴笑了起來,然後說了一句話:“景兒唉,你醒來就好了。”
侯景想撐起身子坐起來,掙扎著還沒起,阿爺(父親)也進來了。阿爺和爺爺很像,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只是他身材更加高大,額頭沒有皺紋,但是臉色一樣的黝黑。這次他拿著一條布巾包著藥,一進帳篷就聞到濃濃的草藥味,他走近侯景,示意爺爺把侯景褲子褪下,看了侯景一眼,然後把布巾往侯景腿上的傷口一裹,侯景覺得大腿有一陣暖意,好像好一點了,但是侯景仍然忍不住哼幾聲。阿爺向侯景厲聲喝:“喊什麽,忍一下!”然後他聲音低一點,轉頭和爺爺恨恨地說:“全懷朔人看著,葛通居然下死手!”老人喝道:“校場生死靠本事!自己孩子學藝不精,只能自認倒霉!”
隨後,阿媽和奶奶進來了。她們也是穿著羊皮大衣,但是她們前額不剃頭,頭髮更長,奶奶的額頭兩邊各有兩條辮子,阿媽的各一條辮子。奶奶拉著侯景的手哭,阿媽也在旁邊抹眼淚。
這時,一個少年怯怯地走進來,是斛律十三,他對著阿媽叫了一聲“姨”。阿媽收起眼淚,招呼他過來。“十三,阿圖魯誰贏了?”侯景有氣無力地問。
“葛通。他們拿了阿圖魯旗。”斛律十三回答。
阿圖魯在鮮卑語的意思就是“勇士”,阿圖魯是懷朔乃至六鎮無數青少年夢想榮譽。
侯景,字萬景,是年13歲,父侯標,爺爺侯周,鮮卑化羯胡人,是大魏軍戶。斛律十三比他小一歲,是東高車人,高車是依附鮮卑的遊牧民族。侯景、斛律十三,還有一位表哥高歡,他們母親是河間大族劉氏三姐妹,是三老表。高歡祖上是漢族官吏出身,但已經鮮卑化。在大魏帝國胡漢聯姻的政策下,他們三老表的父輩都和漢族河間劉家聯姻。劉家家學淵博,子女均稍識文字。其中高歡母親排大,侯景母親排二,學識最博,斛律十三母親排三。因高歡比侯景、斛律十三年長5、6歲,從小侯景等人跟著高歡玩。
侯景因為右腿殘疾,力氣又大,周遭的小孩不願跟他玩,侯景母親就讓高歡、斛律十三多來陪侯景,給他們做好吃的,還給他們講好多好多故事。有一個故事,講大魏南面是南朝,那有江南水鄉,有一個叫“桃花源”的世外之地,那裡沒有戰爭,也沒有饑餓,人人都能吃飽飯,是和天上神仙一樣的人間樂土;講以後會有世界大同,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少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
“二姨,真有桃花源嗎?”高歡問侯景母親。
“有啊,那在南方,那是南朝,以前是大晉,後來是大宋,那裡出門坐船,終年有花開。”
幾個小孩笑了,還有出門就坐船的地方嗎?有終年有花開地方嗎?
“南朝是什麽?是我們大魏嗎?”
“南朝是和大魏一樣的帝國。”
“他們和我們一樣嗎?”
“是啊,他們除了說話不一樣,其他和我們一樣,讀一樣的書,用一樣的字,懷朔裡有人穿衣服和他們一樣的。如果不一樣,我們怎麽知道桃花源這個故事呢?”
桃花源就是夢。但是桃花源、天下,卻深深烙印在這些孩子腦子裡。
高歡心裡有個夢。
他夢想就是換個出身,就是出生在士族門閥的貴公子。
他爺爺高謐坐罪全家流放懷朔,阿爺高樹生,卻是個浪蕩子,身為兵戶鎮兵,卻身體羸弱怯於騎射,家裡無軍功一件,在軍鎮極度被人鄙視,窮困潦倒;特別是阿媽也是漢人,自小就被周圍鄰居喚做“漢狗”。他從小以此為恥,一改高樹生怯懦性格,為人大膽好強不服輸,也因為這樣,侯景、斛律十三事事唯他馬首是瞻。
高歡還特別愛乾淨,打小開始,口袋裡總放著一條乾乾淨淨的手絹;衣服破破爛爛,卻漿洗得潔淨周正。
他也特意和“漢”劃清界限,誰說他是漢人他和誰急——反正,就是那麽一個特立獨行的孩子。
侯景心裡也有個夢。
夢想就是人人一樣,沒有人叫他“跛子”,喜歡和他玩,大家能開心快樂地過日子。
而斛律十三,則是希望能看看大山後面是什麽。年紀小小的他,已經開始去放牧,一個人躺在草地上,看著藍天白雲,遠方的高山,他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不是還是山?天下那麽大,那天下是什麽?
夢,就是在現實中得不到的卻想得到的東西。
侯景自小生活在懷朔鎮,大魏邊防重地六大軍鎮之一。
懷朔是一座方方正正的一座土城,走一圈約兩萬余步,一橫一豎兩條經緯大街把邊城分成四個區域,靠近南方的是東城、西城,靠北與大青山連成一片的是東外城、西外城。除了東南西北四個城門城樓,一圈土牆、木柵欄把懷朔圍得嚴嚴實實。土牆外,散居著大量高車牧民。
恰逢天氣好,在懷朔大部分地方,朝北看,都能看看高大的大青山,仿佛是一道北方屏障。山頂的積雪隱約可以看到,聽老人說,大青山山頂冰雪千年不化。而懷朔南部幾十裡,就是黃河,黃河下遊連通到帝都洛陽。
懷朔在大魏帝國的北部,距離帝都洛陽約莫2000余裡;在其西部是沃野,約莫300裡;在東邊,是武川,也約莫300裡。撫冥稍遠一點,在武川的西北方向,距離懷朔400余裡;柔玄、懷荒,在更遠的東邊,懷荒距離懷朔已經有上千裡。
懷朔、沃野、武川、撫冥、柔玄、懷荒,並稱六鎮。懷朔常駐鎮軍5000余人,連帶家屬等鎮民有6萬人之多;其他邊鎮邊軍略少,六鎮鎮民合計20多萬。沿著大青山-燕山山脈,牢牢地為大魏抵禦北方柔然的攻擊。
大魏帝國,由鮮卑拓跋氏創建,此時已經過百多年的開拓經營,國土以黃河流域為主,東西南北距離均數萬裡,疆土東達渤海、黃海,西抵伊吾、敦煌,南抵淮河、秦嶺,北邊和大漠接壤,有32州數個邊鎮,人口近2000萬,步騎百萬,是時為世界數一數二的大國。
而天下數分,大魏東南是梁帝國,西南是同是鮮卑族的土谷渾帝國,北面是柔然,而東北角是契丹、高句麗;土谷渾和大魏同族,且地處高山峽谷實力較弱,對大魏未造成威脅;而契丹、高句麗偏安東北,未有入主中原實力,百數十年和大魏爭長短的,除了東南梁帝國,還有柔然。
拓跋氏入主中原後,皇族封賞越來越多,傳統的遊牧、擄掠,已經不能滿足國家食支;為了滿足龐大皇族的需要、帝國永存,孝文帝拓跋宏開啟宏大的封建化、漢化改革,由部落製全面轉向郡縣封建制、由遊牧部落製轉變為農耕製,為此魏朝遷都洛陽,一依漢晉故事設立官僚體制;為獲得人口佔大多數的漢族支持,和沒有南遷的漢族門閥合作,依照晉例推行九品中正製,官員任命只看四姓不分種族;為加速封建化化,孝文帝下旨拓跋氏改姓元氏,鮮卑貴族必須和漢族通婚。在種種積極政策之下,北魏生產力快速發展,國家富足、國民安居樂業,即使號稱富奢的江南梁國建康,和洛陽相比也稍遜一籌。
此時的大魏帝國,距離拓跋珪開國已經129年,距離孝文帝拓跋宏遷都洛陽也已22年,封建化已初步穩定,但隨著時間進展,封建化弊端——土地兼並越來越烈,食利階層越來越大,即使當時風調雨順、四海安寧,帝國賦稅也不堪重負,已經隱約透出一股盛極而衰的味道了。
懷朔,和其他六鎮一樣,沒有像帝國其他地方轟轟烈烈進行社會改革,而是繼續沿襲以前的部落製管理。她有五大部落,稱為鮮卑五部,分別是東山部、西海部、南懷部、雄鷹部、赤兔部,由婁(婁內)家、葛家、劉家、鮮於、高家五大家族分別負責世襲統治;戰時每部領軍1000人,平時管理也由部落族長(家主)負責。除了之外,五大家族也紛紛有自己的生意,比如婁內家,有六鎮最大的軍馬場,壟斷了六鎮馬匹交易;葛家主要從事買賣人口,延伸至六鎮特別的是懷朔煙花生意乃至賭場生意,都歸葛家所有;劉家毛皮布匹生意賺得不少,如此等等。除了鮮卑五部,還有東西高車二部,但高車屬於被征服遷徙來的,地位較鮮卑低一檔,且需供養鮮卑五部。
懷朔乃至六鎮,鎮將、五大家主是帝國士族階層,士族出仕(釋褐、起家官),下層士族是六品,上層士族是五品,主要是清流官,俗稱官員,不做具體事務;家主統率小士族、良家子以及自家奴仆,良家子可以做濁官,也就是具體處理事務的官員,俗稱吏。而奴仆,以及依附的其他異族如高車人,既不能做官也不能做吏。
懷朔首腦為鎮將,從四品,與大魏州府官銜一致,軍鎮的軍政均由鎮將負責。
侯景屬於南懷部,爺爺侯周積累戰功做到百夫長,家裡的兩匹馬、馬槊均是侯周戰利品;侯周年紀大退役之後,阿爺侯標世襲為百夫長。南懷部另外還負責離懷朔五十裡開外的飛鳥驛防務,侯標是飛鳥驛驛長,需長期駐守驛站。
侯景這次是代表南懷部參加懷朔“阿圖魯”秋試,對手是西海部的葛通,西海部家主葛軍的小兒子。侯景失手被葛通打中大腿,頭上又挨一棍,差點死掉。懷朔幾個部落之間,親疏也有間,比如東山部、南懷部,部落相鄰、事事照應。
城內一座大宅。
一個皮衣少年,坐在一個中年人右側。
中年人面帶微笑:“阿圖魯獲勝,可喜可賀,關鍵把東山、南懷部壓下去了,說吧,你需要什麽獎勵?”說完看向較年輕少年。
“阿爺,我這次不要賞賜,我獲勝六鎮雄鷹之後,希望阿爺獎勵我一匹大宛名馬!”
“好好好,這才是我們西海好男兒,待你成年,阿爺向朝廷申請,看能不能讓你從五品官釋褐!”
這時,一個仆人匆匆趕來,在中年人耳邊說了幾句,中年人站了起來,說:“我有點事去處理,你好好玩兩天!”隨後帶著仆人走了出去。
等中年人走出去之後,少年馬上站起來,他大概15、6歲,模樣類似中年人,但眼神狡黠,這是葛通。他父親是前懷朔鎮將葛榮,懷朔西海部家主首領。
鮮卑崇尚武力,鬥毆傷亡都是常事,二人也不以為意。於是葛通揮手,讓家人仆人準備酒水烤肉,約來一群西海少年,狂歡慶賀。
城內另一組大宅,後花園。
涼亭內一對少年男女。女子年齡約14、5歲,瓜子臉,穿著狐裘,帶著皮帽子,頭髮散披下來,是懷朔第一大美女婁昭君;男子已經18、19歲,瓜子臉,劍眉丹鳳眼,嘴唇稀稀拉拉幾根胡子,他穿著羊皮大衣,破舊好幾處已經縫補,但是洗得乾乾淨淨,這是高歡。女子依偎著男子,說:“歡哥,我爹爹已經同意我們的婚事了,你讓你家馬上籌備,這事不能等,咱們早日成親。”然後拿出拿出兩個金鐲子,說:“你拿這兩個鐲子去當掉,讓你阿爺置辦結婚信物,盡快來提親。”高歡接過鐲子,動情地對女子說:“昭君,日月可鑒:他日若我負你,不得好死!”。
花園內,一對夫婦也在暗中看著這對男女,男子在抹眼淚,中年女人在安慰他:“女大不中留,難得有昭君喜歡的,就隨她一次吧!”
婁昭君是個美女。
是六鎮乃至大魏無數年輕男子夢寐以求的結婚對象。
威名赫赫的家世,六鎮最大部落的族長、朝廷大員的掌上明珠,美豔動人的兩個姐姐,都讓見過她的、未見過她的,都認為她是個大美女。實際上,她尚未成年,美女坯子是有,但美女肯定談不上。
當然,不單是她,世間絕大部分美女,都不過是三分形象,七分是靠想象。
士族習俗早婚,從十歲開始,到婁家提親的人就絡繹不絕。當然,也是家世顯赫才行,你沒看婁昭君的兩個姐夫,段榮、竇泰,是六鎮何等人物?
婁昭君是隻天鵝的話,高歡不過是一隻癩蛤蟆,身世卑微的他,只是一粒塵埃。高歡已經入伍當鎮兵,連戰馬都沒有的底層鎮兵,巨大的階層差距,本來兩人絕不可能有交集。
某日,在城樓站崗的高歡,被在下面經過的婁昭君不經意往上一撇,命運居然發生了巨大的逆轉——婁昭君竟然看上他了。
風傳,婁昭君曾經發毒誓,哪個男子讓她流淚,她就嫁給誰!那天,她經過城樓時候,往高歡站崗的城樓看,誰曾想刮一陣風,灰塵進入眼內,眼淚頓時哇哇流。她身旁的婢女非常震驚,連忙恭喜昭君小姐覓得佳婿。但她擦乾眼淚一看,高歡玉樹臨風,氣度非凡,心裡一下也認了,可能這就是命吧!
當婁昭君的婢女阿大去送信給高歡示愛時候,高歡以為是阿大看上他,足足高興了三天三夜。沒想到這只是芝麻,實際的是西瓜。當高歡知道是婁昭君喜歡他時候,頓時覺得,連空氣都是香甜的,那個長久以來成為豪門貴公子的夢,馬上實現了。
後來婁昭君看上高歡在懷朔被傳開,高歡卻成為眾多豪門子弟妒忌、憤恨的對象,挑釁的、甚至暗殺他的,絡繹不絕。
有官員揚言,如果婁家讓婁昭君嫁高歡,會到洛陽上本參奏,此乃不符合大魏帝國婚配門第之規定。就像南朝蕭梁,士族是萬萬不能下嫁庶民的,就像祝英台不能嫁梁山伯一樣,否則按律入獄。
是時,首看門閥,士庶天隔。
而門閥,婚宦二字。
婚配,帝國對其管控甚至大於做官,尤其是士族女人,嚴禁下嫁庶族。婁家貴為帝國勳貴八姓,屬於上品士族;而高歡高家,屬於良家子,是庶族一員,階層與士族天壤之別。
其中,葛通尤為憎恨高歡,他認為,如果沒有高歡,婁昭君必定嫁給他。
是啊,他老爹是懷朔前鎮將,士族一員,和婁家門當戶對,他將來起家官也不會低於七品,何況武藝高強,有什麽理由不嫁?但要美人入懷,必要的手段還是要使出來的。
所以他三殺高歡。
第一次是高歡值日挑水, 被人推進井裡,在井裡泡了一個時辰,後來戰友發現異常在井裡救了他,高歡足足睡了三天三夜才恢復過來,自然,是誰推他的一直是個謎。
第二次是高歡在城樓當值,突然幾個殺手衝上城樓砍殺,當值的士兵有2個被當場殺害,高歡為了保命,從三丈高的城樓直接跳了下去,幸虧鎮將當時恰巧外出經過,殺手不敢追隨下來,高歡撿回一條命。是時鎮將大怒,全城大索嚴查,但最終在城西某處找到了殺手的屍體。
第三次是高歡回家睡覺,半夜時分家裡被人縱火,越黑風高,誰曾想忽下瓢潑大雨,高歡又逃過一劫。
後來葛通想在阿圖魯比賽中,在校場殺掉高歡。沒想到是侯景出戰,錯有錯著葛通也重傷了侯景。
高歡還沉浸在與婁昭君的甜蜜愛戀中,遇到這麽多意外均能死裡逃生,他還以為是愛情帶給他的好運。當然了,他的情敵也太多,想害他殺他的,不止葛通一個,防是防不了的,只能看命了。
數次死裡逃生之後,懷朔也開始有流言說高歡有菩薩加持,有不死之身。懷朔小孩紛紛傳唱:賀六渾,菩薩命,年少艱難將軍命!是時佛教大興,菩薩護身說法,後來也讓高歡的情敵有所忌憚。
侯景、斛律十三作為高歡的跟屁蟲,也跟著吃了不少苦頭,在街上走得好好的,突然一群豪門子弟過來對他們拳打腳踢,他們被揍了全然不知道怎麽回事。
校場上葛通對侯景痛下殺手,也是公報私仇,逃過一劫的侯景,還沒明白平白無故怎麽多了一堆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