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柔然重新迎回阿那瓌,並讓他做大汗,大魏為扶持他,還要把六鎮已經歸附的蠕蠕,統統遣歸阿那瓌。短時間,柔然又稱為草原第一大部落。四分五裂的高車,竟然已經不是阿那瓌的對手。
“柔然人多勢眾,動輒出動數千騎兵,我們根本抵擋不住!鐵勒向柔然臣服了,我們弗弗部已經決定了,就在懷朔、沃野之間放牧,不去漠北,今後,我們要你們直接支持,才能抵擋柔然,活下來。”斛律十三說。
這事不僅侯景束手無策,連懷朔鎮將楊鈞,也沒有辦法——阿那瓌是朝廷欽封的蠕蠕王,洛陽的扶持,一個邊將能說什麽?即使後來看形勢不對,大魏派出官員去柔然,沒想到阿那瓌直接把這位欽差扣押,反而到處壓著這位欽差找六鎮要錢要物,邊將投鼠忌器,反被牽著鼻子走。
侯景只能苦笑。
不過也不全是壞事,楊鈞到任後,提拔侯景作為懷朔外兵史。外兵史屬於吏官,但就非士族而言,已經是非常難得了。
但對六鎮來說,卻到了生死存亡時刻。
政策變了。隨著柔然的削弱與歸附,帝國北方的邊患解除,六鎮已經功能性失效。帝國本來就剩下不多的賦稅,洛陽的高官就不想往六鎮發了,留給自己不好嗎?
環境變了,氣候更冷了。斛律十三清楚地記得,小時候的冬天,沒有冷時間也沒有這麽長,羊羔產子更少了。以前動輒數千頭牲畜的牧群已經很少見了,數量同比起碼少了3成。六鎮不事耕種,高車等附庸族群繳納的肉食更少,就意味著他們要挨餓了。
高歡、侯景等人很清楚地感受到這一點。
回到飛鳥驛之後,他找來於標、張猛,還有劉孟,說了這次洛陽之行。並確定地通知他們,要儲糧了,多多的儲糧,需要馬上著手準備。他並且說了他的計劃:“我們清點庫藏,看看還有多少銀子皮毛,跟著是拿銀子皮毛換糧食鹽巴,手中有糧心中不慌。於標回懷朔采購糧食,張猛去外鎮采購,劉孟去看那裡可以儲藏糧食。”
此時的飛鳥驛,侯景已經說一不二,幾人分頭行動。短短兩個月,他們買來了數千石糧食,在懷朔選了一個地方儲藏,足夠飛鳥驛、黑水驛兄弟吃好幾年。
糧價飆升了,短短三月,翻了一番。
更往後,市場上已經買不到糧食了——內地運往六鎮的糧食,僅僅夠鎮將及幾家貴族使用,一般鎮戶已經買不到糧食,更不用說高車等部落。
隨著給養的幾近斷絕,柔然的重新歸附,飛鳥驛、黑水驛其實已經名存實亡,侯景讓大家回到懷朔,聚集在糧庫附近居住,等待轉機。
侯景和他們兄弟們的主要任務變成了從內地往六鎮押運糧食,防止流民劫掠。
婁府。
婁內乾看著跑來跑去的高澄,“哎呦,哎呦,我的小乖乖,不要摔倒了。”轉頭看著婁昭君:“你還是跟我們去洛陽吧,你大哥在那邊準備好了,這裡沒吃沒喝的,餓著高澄就不好了。”
六鎮人心惶惶,婁家軍馬生意大不如前,前途未卜情況下,婁內乾計劃前往洛陽避禍。
婁昭君看著她阿爺,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高歡不走我們就不走,什麽都是命,你和阿媽去到洛陽小心照顧身體。”
老頭老太一把摟著高澄,滿臉不舍。
府外,數十輛大車,數百婁家衛兵,已準備好前往洛陽。
隨著馬車緩緩啟程,站在門口送別的高澄,放聲大哭。
侯景、劉孟、於歡等人,押著數十輛糧車,嘰嘰呀呀到了黑山嶺。
“兩山夾條谷,打埋伏好地方!”“朗朗乾坤,官車送糧,誰會打埋伏?”“籲,小心為妙!”
“有死人!”走在最前面劉孟大喊,一群人頓時緊張起來。侯景趕緊上前查看,道路兩邊,竟然有不少屍體!鮮血把路都染紅了!
他看了下,從第一個屍體開始,大概前面5、60米,道路兩邊都有屍體,基本是前胸中箭;稍遠山坡有幾個,箭頭從後射入透出前胸,估計從後面追殺。地上馬蹄印凌亂,應該是和糧車迎面而來,突然射箭,將押糧兵逐一射殺。
他們逐一檢查,基本已經死透。有個穿隊主衣服,侯景認得他,是懷荒鎮的,啟程前曾經和他們打招呼。
有人搶糧!
於標走到侯景旁邊,說:“是鎮兵乾的。你看看一箭殺一個,乾淨利落,不像流民所為,他們連像樣的刀都沒有,更別說這種乾淨的殺人手法。”
侯景再去看那些屍體,正如於標所說,即是有幾個有其他傷口,也是長矛貫穿傷,他們去打草谷,也未必能做到這個水平。
“趕緊走趕緊走,離懷朔還有上百裡,還有歹人就麻煩了。”劉孟督促馬夫。
因為是回內地押送糧食,所有鎮兵都是隻帶腰刀,甲胄也沒穿戴,弓箭也沒攜帶,這些人在面對擁有硬弓長矛的騎兵面前,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
侯景讓於標去懷荒報信,他們趕緊回懷朔。
鎮將楊鈞得知有人殺人搶糧大驚,並通知他們往後全副武裝去押運糧食。
半旬過後,於標隨後回到懷朔,說懷荒鎮將於景,聽到糧車被搶護糧鎮兵被殺,當場癱坐在地。他聽說,懷荒已幾無糧食,數千鎮兵、數萬鎮民,即將餓肚子。他看到懷荒鎮兵已經開始殺戰馬來吃。楊鈞聽到這消息後,馬上讓高歡聯系六鎮鎮將,商量如何度過糧食危機。
“侯爺,幸虧你眼光獨到,我們還有飯吃,不然,現在殺馬吃的就是我們。”劉孟不由得大大佩服侯景。
“懷朔糧食儲備充足,得把城牆磊結實,把我們糧倉看好了。”眾人轟然叫好。
再過半旬,消息傳來:懷荒鎮暴動,亂民將鎮將於景抓獲禁製。鎮民打開懷荒倉庫,將裡面糧食劫掠一空。
侯景想,如果那天,他們走快一點,劫匪是不是就不敢截殺懷荒運糧士兵,懷荒人起碼就能多撐一段時間?如果那天,劫匪截殺是他們,懷朔會不會亂?
洛陽消息往來慢,六鎮一向唯懷朔馬首是瞻,於是楊鈞通知其他邊鎮派兵前往懷荒,他自己也親自領隊,高歡壓陣,侯景帶領全副武裝的數百鎮兵,押送數十輛糧車去懷荒救災。
離懷荒還有數裡,懷荒周邊災民聞風而至。
楊鈞看著官道兩邊的災民,再遠一點的高車等依附部落災民,衣衫襤褸,仿佛人型木偶,唯有看著他們的眼裡,還有一點光。
懷荒城門大開。懷荒軍主獨孤勝騎馬前來迎接楊鈞。
獨孤勝,身材高大,1米9左右,絡腮胡子,穿戴甲胄,手持長矛。他向楊鈞敬禮後,說:“亂民劫持於鎮將後,龜縮在內城,我等聯合懷荒大族野狐家、楊家家兵,將內城團團圍住。目前知道亂民首領是李博、王勝。”
楊鈞讓隊伍在南門外駐扎下來。
楊鈞帶上高歡、侯景,在獨孤勝陪同下前往內城察看情況。
圍城士兵用木頭、盾牌,繞著內城圍一圈。他們看到楊鈞等來到,讓開一條道路。楊鈞看到內城門樓內,不少人在城垛後防備。
突然,城樓人頭湧動,喧嘩聲起,亂民將兩個人推到城牆邊。楊鈞一看,於景被五花大綁,身上僅裹著一張羊皮。而另一個人是個老年婦女,也是被五花大綁,身上穿著紅褲兜,應該是於景夫人元氏郡主。
獨孤勝見狀大怒,朝城門高喊:“大膽!李博、王勝,你們犯上作亂,拘禁朝廷命官,已罪惡深重,現在還侮辱郡主、楊鎮將,小心誅滅三代!識趣的,快釋放郡主、於鎮將,懷朔鎮將楊鈞在此,他可向朝廷稟報,不追究你們反上作亂之事!”
“獨孤勝,不用你們誅滅,我們都快餓死了!”一個聲音高聲和過來,“於景夫妻,置數萬鎮民性命不顧,不開倉賑災,還花天酒地,兄弟們,我說得對不對?”
城樓、城牆上轟然一聲應和。
“獨孤勝,說說你們家,糧食是不是還夠吃一年?還有你的幾桶酒,你的糧食能不能分給大夥吃幾頓?”
獨孤勝聞聲滿臉通紅,連說不可饒恕。
“我們把於景抓起來,也只是為了活下去!你把糧車先送進來,我們答應放於景。”
楊鈞退回大營。
於景是帝國勳貴八姓後人,妻子也是元氏皇族,這種頂級士族本來就是想去懷荒鍍金後回洛陽花天酒地,誰知道時運不濟,遇上這檔事;話說回來,如果於景能開倉放糧,鎮民也不至於暴動;但是這種士族大戶,誰會顧及下面鎮民死活?
貪的碰到不怕死的。
武川賀拔嶽也帶領數百鎮兵、數十輛糧車抵達懷荒。他和楊鈞會面後,讓士兵和懷朔鎮兵一起扎營。他和侯景打一照面,均愣住了:二人在大漠見過面,當時一個幫弗弗部,一個是鐵勒部朋友。賀拔嶽一笑:“懷朔侯景,久仰久仰”!
其他邊鎮兵將陸續抵達。
代郡於謹,也帶領數百家兵抵達懷荒——於景是他族叔。
此時朝廷文書未到,眾將領到南門大營商量對策。
“攻城!內城防禦簡陋,攻城可行!亂世重典,必須把暴民全殺,以儆效尤!”賀拔嶽倡議。
“那置我族叔、郡主性命於何地?”於謹跳起來反對。“暴民該死,但族叔郡主有事,你們也不想好過!”
獨孤勝、野狐可令、楊慎幾個懷荒大戶也不同意強攻,作亂暴民均是以前懷荒鎮兵、邊民,和他們也有千絲萬縷關系。
“糧食換於將如何?我們帶來了百來車糧食, 足夠懷荒吃一個月。我可以去跟亂民談判,給他們50車糧食,換於將性命。如果實在不行,我願意做人質換於將。”高歡說。
賀拔嶽拍手叫好。
圍城七天后,朝廷文書到,召六鎮供糧懷荒,除李博、王勝,參與暴亂余人免問。
楊鈞帶領眾人到內城門樓。答應他們給50車糧食,然後換於景,並承諾概不追究。高歡挺身而出,解除甲胄,願進去換於景。
內城聒噪半天,終於答應糧食換人。
隨著最後一輛糧車進入內城,於景兩夫妻被釋放出來,李博、王勝也被五花大綁,送了出來。隨即,城門大開,亂民拿著糧食紛紛往外跑。
於景隨即吩咐左右,把李博、王勝押往外城城樓,他到城樓後,大喊:“皇族不可辱!士族不可辱!大魏不可辱!”親自將二人開膛剖腹,取出心肝腸,連及屍體讓鎮兵掛在城牆示警。
於景禮送楊鈞他們出城後,隨即關閉大門。高歡、侯景聽到身後呼喊聲大起,慘叫聲不斷,於景開始緝拿亂民。據說,當天,懷荒血流成河。
雖然,侯景在打草谷、做雇傭軍時候,也是殺人如麻。但是看到於景大開殺戒也膽寒:這些人前些天是兄弟戰友,現在是亂民、刀下鬼;和他去打草谷殺外人感覺兩碼事啊!
他們有錯嗎?他們只是想活下去。
但是於景有錯嗎?他也只是想活下去。
彼此都獸性畢露而已。
又過一段時間,聽說於景離開懷荒,回洛陽任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