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朔人不事生產,孩子們頂多幫家裡撿撿柴火,或者喂牲口牧馬。侯景、斛律十三正屬於貓狗都怕的年齡,自然在家待不住,打架鬥毆,甚至去樂坊看風月女人,哪裡有樂子就往哪裡跑。
這天,侯景在西城市集遊蕩,突然街上大亂,行人紛紛兩邊避讓,馬蹄聲、吆喝聲越來越近,他還沒反應過來,突然,一道鞭子從天而降,啪一聲,打在侯景背上,“我操好疼!”轉身一看,是葛通!他騎著白色大馬,急急往前走。他怒了,趕緊跑幾步追上去,說:“你憑什麽打人?”葛通噓馬停步,轉頭看他,說:“我說是誰這麽大膽,原來是候瘸子啊!”呼一聲,皮鞭再一次打到侯景身上,然後冷冷看著他。
即使隔著數丈遠,侯景也感覺到一道殺氣迎面而來,這道殺氣讓他不寒而栗。
街上的人都看笑嘻嘻地看著葛通打侯景。
又一隊人幾匹馬過來,有人高興地喊:“看,葛鎮將來了!”只見幾名騎兵過後,葛榮身穿皮襖滿臉嚴肅地騎馬走過。所到之處,“鎮將、鎮將”的歡呼聲不斷。
葛榮後面是一批騎兵,再後面還有幾輛大車,透過門簾,看到裡面塞滿了姑娘。
“又有一批女娃進入火坑”,一老漢歎道。“你說什麽啊,這些人本來就是南人、異族,八成是邊軍打勝仗了擄掠來的奴隸,如果不是葛老爺,說不定她們會餓死呢!”另一中年人說到。“你是想去光顧歸一居,葛鎮將給你便宜吧!”這樣一說,旁邊一陣哄笑。
看著侯景還在不忿,旁邊一老漢拉住侯景說:“景娃子,士庶有別,你是不是糊塗了,吃的虧還不夠嗎?”
侯景看著重傷自己的大仇人,摸摸火辣辣的後背,默默低頭回家。
新仇加舊恨,侯景牙癢癢的,但偏偏沒有辦法。
懷朔的規矩,就是門第等級,人家是族長兒子,雖說是下品門閥,但起家官起碼6品;而侯景呢,庶族良家子,起家大頭兵,頂多能世襲當百夫長。
到家之後,阿媽看到侯景這樣,趕緊讓他脫下衣服,又看到背後衣服的鞭痕——只見一道紅印帶著血邊,從右肩一直延伸到左肋下,邊掉眼淚邊小聲罵人。阿媽讓侯景坐下,拿出藥酒,給侯景塗藥。
侯景哎呦哎呦之際,阿媽問侯景,和誰打架了。侯景一臉不耐煩,恨恨地說:“是葛通,這小子遲早死我手上”。阿媽手裡一停,一巴掌打在侯景背上:“跟你說了多少次,不要跟鎮裡大族子弟打架!人家是狼,我們是羊,羊能打過狼嗎?”“阿媽,我們也是狼。”“是狼就住磚砌大屋了,還住在帳篷裡?你阿爺一個百夫長,敢說自己是狼?”“婁家是,我們跟著婁家的,怎麽不是?”“羊認為狼是自己朋友,狼可不認為羊是自己朋友!你挨揍了,婁家會出面找葛家報仇嗎?”
侯景說不出話了。
“聽阿媽講,現在世道不好,自己要安分守己,也要去讀書識字。阿媽是漢人,漢人大戶人家都要讀書識字。”
“我們鮮卑,馬上取富貴,還搞什麽讀書識字?”侯周剛好砍柴回家,粗聲回了一句。他放下柴刀,用毛巾抹去汗水,說:“讀書讀書,這是你們低賤漢奴想法,我們鮮卑當官取爵,要麽靠家世,要麽靠軍功。你看城西那些貧賤儒生,還不是被我們打敗擄掠來的?”
阿媽轉過身對侯周說:“景兒腳有殘疾,三年後就要入伍當兵,上戰場保命尚且艱難,還談什麽軍功?”
侯景對母親極其孝順。他剛出生時,就發現右腳天生短小,侯周、侯標想丟棄掉,但其母拚命維護不讓;幼小時阿媽到處帶他去求醫。即使在逐漸長大後,因為殘疾的原因,除了斛律十三這種有親戚關系的朋友外,其他朋友很少,反而是跟著阿媽時間長一點,所以侯景很聽阿媽的話。
侯景阿媽未出嫁時,曾讀過幾年書粗識文字,侯景也從阿媽處學了一些漢字,《論語》《易經》也粗略閱讀。但是,出身軍伍的侯周極度不尊重她,開口閉口漢奴,侯景雖然也為阿媽是漢人不是鮮卑大族出身自卑,但畢竟是自己親媽,極為厭惡爺爺這種做法。所以他頂撞了侯周:“什麽漢奴,這是我阿媽!書我要讀,馬我也要騎!”說罷,他一下站了起來。
大概想緩和氣氛,侯周於是找話題和孫子聊天。侯周說,祖上是羯族人,百年前曾經建立大趙國,後長期在雁門一帶,因累年饑荒,侯周以良家子身份入伍懷朔鎮鎮兵。可能看到侯景不感興趣,於是侯周也說起以前輝煌事跡,說自己隨主將遠征柔然征服高車,廝殺中從普通鎮兵當上了伍長,也在戰場上收獲軍獎馬匹裝甲馬槊。他指了指馬槊,說:“景孫兒啊,我們是狼族,是狼,狼走千裡都要吃肉。我們要跟狼一樣聰明,有力,就不用擔心沒肉吃了。”他聽了一下,舔了一下嘴唇,說:“實在不行,我們做狽也行的,就是騎在狼王背上的狽,狼狽為奸那個狽。”說完嘿嘿一笑——當然,侯景知道他是狼,在他胸口,他爹爹爺爺的胸口,都紋有一隻青色的狼頭。
但他也是一直跛腳的狼,現在還不夠強大,還沒肉吃。
而且他恨自己不夠強。
有一次,阿媽帶著她去挑水回家吃,挑水回來時候,被一個鮮卑大嬸故意撞掉水桶,身材瘦小的阿媽說了幾句,結果被大嬸按住暴揍,連帶侯景也挨了幾拳,桶也被踩壞了,旁人圍著看戲,最後母子二人痛哭回家。
還有一次,納音節,他穿著漂亮的衣服,和小夥伴一起去吃羊肉,隔壁家的小孩妒忌他的新衣服,當眾故意把他衣服扯爛,羊肉吃不成,衣服還扯爛了,回家之後阿媽也只能抱著他痛哭。
被欺負多了,像葛通這樣毫無緣由來一鞭,也不是不常見。
自小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他很珍惜機會,只要有機會,就讓自己變強——他跛腳,跑不快,但是他把自己練得強壯,力氣很大,尤其投石子,成為他防身一絕。
他也記仇,也會報仇。
那個鮮卑大嬸,打了他們母子之後,家裡人拉肚子足足十天,旁人都說是報應,只有侯景知道,這是靠他放的巴豆。
侯景日子在無聊地重複,但是高歡卻是鹹魚大翻身,過上了夢想的生活。
高歡不在城牆上做衛兵了。據說他已經做了隊主——婁昭君的陪嫁有馬,很多馬,於是高歡在鎮兵裡也順理成章地升為隊主了——有馬有裝具,滿足魏律要求。
不僅如此,也因為是婁家女婿身份,他也有了士族待遇——士族,不就是婚宦嘛?婁姓屬於大魏勳貴八姓,高歡的大舅哥已經以五品官出仕,懷朔鎮將也不得不對高歡另眼看待。
世界上最幸福是什麽?就是夢想實現時候。士族夢,終於成為現實。
一日,侯景和斛律十三遊蕩在街上,突然前方人群喧嘩隨即分開兩邊,十數匹馬經過,段榮、高歡等均戎裝跟隨,連婁昭君甚至阿大,都坐馬車跟隨。突然看到馬車停車,阿大下車,跑到街邊買烤羊肉串。侯景兩哥們趕緊上去打招呼,問他們去哪裡。“去西郊馬場練習騎射啊。”阿大奇怪地回答侯景。“怎麽要這麽多馬,不是一人一匹馬就夠了嗎?”阿大笑得花枝招展,“騎馬騎射馬不累啊?要輪流騎。我們這次是4個人去練習,征用16匹戰馬。”侯景問阿大:“我看到了段榮、高歡,還有誰啊?”“哦,還有二姑爺竇泰,二公子婁昭”阿大一一指給侯景看,侯景看到4人勁裝在身,英姿勃發,暗暗喝了聲彩。
阿大拿了羊肉串回馬車。但是隨即又跑向侯景,對侯景說:“我家小姐問你,以後願不願意跟我們去練習騎射?軍馬我們可以為你準備,但是裝具你自己得準備。日子是三、六、九,你拿上甲具去我們府上等候。”侯景正愁沒機會學習騎射,哪會放棄這個機會?於是馬上答應。
侯景回家向爺爺稟告了這件事,侯周非常開心。侯周取出家傳的腰刀,硬弓,二十支羽箭;指了指馬槊,說:“弓箭、馬槊都在,我們鮮卑人講究馬上取功名,你要好好跟婁家教練學習。還有家裡那匹老馬,你也騎去吧,但是老了,上不了戰場羅。”
侯景掂量掂量腰刀,隨即拿起硬弓,一拉,拿出吃奶的勁,拉了個滿弓,引來侯周一聲喝彩!
就這樣,侯景拿著爺爺的硬弓腰刀,跟高歡在婁家馬場學習騎射。
高歡是歡迎的。
竇泰、婁昭是不滿,士庶天隔,如果沒有高歡、婁昭君,他們肯定不會和平民的侯景打交道,所以直呼侯景“瘸腿小兒”,但鑒於婁昭君和高歡的態度,也不會至於太過分。
段榮開始時候表現既不歡迎也不排斥。但在一次休息時候,用《易經》為大家佔卜,高歡為乾卦,婁昭君為坤卦,而侯景是泰卦——這是皇帝、皇后、功臣命,侯景甚至比其他人命運還好。加上侯景會一點論語易經,兩人反而能說到一塊了。有了高歡、婁昭君和段榮的支持,其他人自然不說什麽了。
就這樣,侯景每逢三六九,去練習騎射。
這一年,皇帝也換了。
大魏六鎮,循例,鎮兵每年進行秋試,小孩則進行阿圖魯比賽。在這一年的秋試中,高歡騎著大紅馬拿著馬槊,在重裝馬槊騎兵中十分出彩。 在隨後的比試中,更是馬步俱佳,博得全場歡呼。
看台上的婁昭君,更是笑顏如花。
侯景和他的小夥伴斛律十三,在校場圍觀。侯景敏感地感到十三情緒有點低落。一問,斛律十三說:“我阿爺說柔然準備打我們高車了,景哥,打仗了該怎麽辦啊?”
侯景拍拍十三的頭,說:“十三,我們懷朔人還怕打仗嗎?柔然來,就打柔然,他們不來,我們就去打他們。”
斛律十三說:“不怕,但是我們家現在牛羊越來越少了,阿爺說朝廷要的馬一年比一年多,現在草場的草也越來越少,你沒發現我們放馬越來越遠了嗎?”
侯景一聽,也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這兩年經常吃不飽,聽阿爺說,軍餉越來越少了,以前還能買點豆子喂馬,這兩年馬都是吃草,餓瘦了。
但是少年哪知愁滋味?校場上的呐喊聲,讓侯景充滿熱血。
不久,侯景就聽到柔然大單於醜奴擒殺高車王彌俄突的消息,更多高車人到六鎮謀生。但是來自朝廷的給養,卻越來越少,邊鎮人都有那麽一絲絲的不安因素。
而斛律十三也來向他告別,他12歲了,該跟族裡男人一樣,去塞外放牧了。
驅趕牛羊,擠奶,接生羊羔,還要會搭帳篷、會生火,空閑時間還要練習射箭騎馬劈殺——一直有人來襲擊牧群,劫掠皮貨,殺人越貨的也不少。
偶爾他睡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白雲或星星,想著前段時間見過的姑娘怎麽樣了?還有侯景在鎮上,又有什麽好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