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叔派出去的幾隊人早早地就出發了,他們上山的上山,下河的下河。眼下稻田還沒開墾出來,今年的農時也已經過了,現在族裡的食物主要來自漁獵和采摘。看著天開始涼下來了,漁叔得為即將到來的冬天盡量多儲備食物,只是采摘的野菜和果子遠不如稻米存放的時間長,魚和肉也都得用鹽巴醃了才能留住。
沒了稻叔,老族尹不得不兼起農長老的擔子,指揮眾人在河灘和低地燒荒開水田。只有木棍和石器的時代,在濕熱的水網地帶開荒,那不是一般的難。但這又是泰民氏人必須盡快完成的任務,否則就趕不上來年的農時了。
陶叔更不輕松。以前族裡製陶都在雲夢之南的瓠山礦區,現在哪裡離開太遠,又要經過舉邑聯盟的地盤,不可能去了。這樣一來,所需的各種陶土和礦料都要重新勘探尋找,另外還要伐樹燒炭,搭建陶窯和工坊,真是千頭萬緒、百廢待興。更何況當初有過硬陶【1】換食物的設想,現在雖然老族尹和漁叔一直沒再提起,可陶叔自己卻不能當沒這回事兒,如果沒有源源不斷地高等陶器燒出來,族裡拿什麽去換糧食呢!
此時的蒼梧之野,太陽剛剛初升上東邊的九嶷山。晨霧之中幾條雙體大船從夏水轉進了東邊的河汊,驚起了水邊灘塗的大群水鳥。
“陶叔你看,赤望的船!”
陶叔剛出寨門,聽到喊聲,抬頭一看,果然有幾條大船順著河汊駛來,船上的大杆子頂著鳳鳥的圖案,那是赤望的族徽。老族尹聞聲也從後面快步走上前來,兩人來到岸邊,只見第一條船上一個紅袍大漢正向兩人招手。
來的正是赤望城的大巫南,不過船隊卻是靈山開明氏【2】的船隊,由大巫凡主持去往夏地進行貿易的,路上正巧遇上了來訪泰民氏的大巫南。這是泰民氏大移民後幾人再度相逢,自是百感交集。老族尹和陶叔忙把兩位大巫請進寨子敘話。
“這寨子建得扎實規整,真是佔了個風水寶地啊!哈哈哈。泰民氏落腳此地,往後就是我赤望聯盟的人了,眼下有什麽難處,二位但說無妨。”大巫南一如既往,聲音洪亮,話裡透著爽朗自信。
“大巫南說得是,多虧了赤望聯盟的收留。還有大巫凡的草藥及時治愈了我族人。泰民氏感激不盡。”老族尹高興地說著,心裡是由衷的感激。
“老族尹說得是啊。”陶叔也在一旁附和道,同時也向二巫欠身致意。
“哦?這救世之舉師叔祖倒是從未對小子提起過。”巫南說著,看了一眼一旁的大巫凡。
“小事一樁,莫要再提了。”大巫凡笑道。
四人說話間,老族尹吩咐過的米酒【3】端了上來。
大巫南先喝了一碗,讚道:“真是好酒!可惜上次陶長老去赤望時送我的酒已經喝完了。”
“既然大巫喜歡,再送兩罐就是了。”老族尹放下陶碗,抹了一把嘴接著說道:“說到這酒,不瞞兩位大巫,今年族裡就不能再釀了。”
“老族尹此話怎講?”大巫南忙問道。
“今年受災,又剛剛遷至此地,沒有稻田,四周都是生地,拓荒艱難啊!眼下正擔心能不能趕得上明年的農時,存糧人吃還不夠哩,哪裡有剩的來釀酒。”老族尹歎道。
“嗯,都是一家人了,我們可以一起想想辦法。”大巫南轉頭看著陶叔說道:“陶長老若能拿出上等的硬陶,赤望聯盟裡這麽多部落,總能換到些糧食的。”
“族裡現有的硬陶不多,伐樹、建窯、尋礦還需時日。”陶叔躬身答道。
“是啊,白手起家,總要有個時間。”大巫南點頭表示理解。
“大巫所言甚是。”老族尹和陶叔同聲應道。
“那不如這樣吧”大巫南轉頭先看了一眼大巫凡,然後繼續說道:“你們醃肉需要的大量鹽巴【4】開明氏的船上有,來路上我已和師叔祖商量過,鹽巴可以先給你們用。陶叔的陶窯要盡快開起來,我派幾個製陶好手來幫陶叔,也算是學徒,趕快製出硬陶來就可以換糧食了。”
老族尹和陶叔聽完,心中一動,不由得互相看了一眼。
“感謝兩位大巫相助,鹽巴確實是我們急需的,製陶的幫手倒是不必了。”老族尹道。
“長老莫推辭,現在糧食奇缺,要換糧食越快出陶越好,多一個幫手多一份力氣呀!”大巫南雙眼直視著老族尹,以無可辯駁的口氣說道。
老族尹避開大巫南的目光,看向陶叔。
陶叔衝老族尹微微點頭,心道:我這燒陶的手藝可不是旁邊看看就能照貓畫虎的,你赤望來幾個徒弟倒也無妨。
“那好,以後請大巫南多多關照泰民氏。”老族尹鄭重說道。
“當然。”大巫南語氣誠懇地回應。
“那。。。我的鹽巴怎麽還呢?”一旁一直笑而不語的大巫凡適時插嘴道。
大巫南笑了,說道:“借鹽巴哪有不還地道理。我先命人送些糧食來,泰民氏有了收成再還。請族尹大人今年繼續釀酒,用來換師叔祖的鹽巴如何?”
“好,本巫沒吃虧,一言為定,哈哈哈哈。”大巫凡大笑道。
四人把酒,相談甚歡。
事情商定之後,大巫南順流而下返回赤望,大巫凡的船隊繼續逆流北上。
船行夏水之上,大巫凡看著兩岸的山林,茂盛濃密,鳥鳴猿啼,那裡是山民獵人的世界,他們是山野裡最好的獵人、最強健的武士。
船隊轉過一個彎,前方傳來哭喊和打鬥的聲音。東岸一處河汊,三條大木筏正離開岸邊,木筏上的人有的在拚命劃槳,大部分人卻是朝著岸邊呼喊著什麽。河汊水邊的爛泥地上,有一個人正在被幾個獵人圍攻,水中還有兩個人已經在遊向駛離岸邊的木筏。岸上林邊的坡地上,營火還在冒著煙,幾個老弱婦孺和幾個受傷的男人已經被一群獵人控制住。顯然,他們和木筏上的人們是一起的。
看到大巫凡的船隊,那三條大木筏也轉向船隊這邊來。
再看那泥地上的漢子,已經被那幾個獵人逼到了水邊,卻依舊凶猛。泥地濕滑,圍攻的幾個獵人站立不穩,所以那漢子才勉力支撐到這會兒。忽然,木筏上人們發出一陣驚呼,只見坡地上一個黑衣獵人走出人群,手挽著一張大木弓,抬手對著水邊的漢子一箭射去。那漢子身形一頓,眼見著被一支長箭穿透了脖子,向後倒入水中。
此刻,水中的兩人已經遊到了木筏邊,是一個後生和一個年輕女子。那後生用力托住女人爬上了木筏,自己也扒著木筏正要往上爬。只聽得遠處岸上“錚”的一聲弓弦響,一支羽箭激射而來。隨著木筏上人們的驚呼聲起,那支羽箭劃過空中,直入水中男子的後心。
“萬!”
隨著撕心裂肺的喊聲,剛上木筏的年輕女子撲上去死命抓住那水中男子的手。
岸上的黑衣人淡定地收起大弓,看也不看水中的木筏,冷冷地轉身而去。岸邊的一眾獵人們押著抓獲的人眾,緊隨著那黑衣人進入林中去了。
大巫凡的船隊和三條木筏靠在了一起。
此時水中那中箭的男子被七手八腳拖上木筏,但人早已經斷了氣。再看東岸,只剩下了營火的余燼和營地的一片狼藉。看著年輕女子抱著死者哭得傷心欲絕,眾人皆黯然無語,回想那獵手駭人的射術,都不免仍心有余悸。
大巫凡從木筏上人們的口中得知,他們來自雲夢澤北岸的一個小氏族。因為連年的水災,加上大氏族的欺凌,族人失去了原先的土地,聚落徹底散了。這幾家人本想遷去夏地【5】,不料航行到此,在岸邊休息時突然被山裡人襲擊。獲救的女子叫茱【6】,那個萬是她丈夫,岸邊泥地上掩護眾人的漢子是原來氏族裡的長老。打鬥中為了掩護老弱婦幼逃上木筏,男人們大多被抓走了。
意外的打擊讓木筏上的人們一時六神無主。失去了壯年男人,再去闖蕩夏地顯然不行了,可是回頭更是已無處容身。正沒奈何時,聽到船隊裡有著名的開明氏大巫凡,那木筏上的人們便推舉女茱過來相求。大巫凡看著眾人淒惶的樣子,心中大為不忍。
“若依本巫來看,你們不如去投蒼梧的泰民氏吧“,大巫凡對女茱說道。
“小女子不知大巫說的泰民氏在哪裡?“女茱怯生生地問道。
大巫凡抬手指南回道:“那泰民氏寨子離這裡不到一天的航程,去到那裡總比繼續去夏地或回頭要穩妥些。再說,泰民氏離這裡也不算太遠,你們亦可慢慢打探被掠族人的消息。“
“那太好了,只是不知他們肯不肯收留我們。”女茱惴惴地說道。
大巫凡想了想說道:“嗯,這樣,他們和本巫略有交情,我派人帶你們去吧。”
說著,大巫凡回頭招呼了一名弟子吩咐道:“你帶茱和她族人去投泰民氏,見到長老便說本巫從夏地回來時再來拜訪,到時候必有重謝。”
“謝大巫相救!”
“謝大巫活我等性命啊!”
女茱和族人們哭著、說著,紛紛拜謝。
安排好女茱族人,大巫凡繼續北行。
船隊一路上又遇到了不少北上的船隻,除去極少數是去貿易的,大部分卻是要從雲夢移民去夏地。人們紛紛傳說夏地人少地廣,容易開墾,重要的是沒有水患。
大巫凡到過夏地的淯汭【7】之邑,那是滄浪【8】有吉氏的水城。滄浪水從西北而來,在這裡連接南流的夏水。淯水也在此匯入夏水,而淯汭之邑就在這個水運的節點上。從這裡向西北有滄浪水可達滄浪各部落,向北逆淯水和白水【9】可以深入夏地,向南沿夏水順流可直達雲夢大澤。南來的丹砂【10】、鹽巴和稻米,北來的玉料和毛皮都經此城貿易、中轉。
大巫凡船隊這一趟的目的地正是淯汭水城。
目睹了這些年來越來越多的南人北上,大巫凡也時常在想:淯汭之北的夏地究竟是怎樣的呢?還有那北人口中常說起的狂暴大河,裡面真的有能飛升的龍嗎?
【1】硬陶,出現於新石器時代晚期,盛行於商周。燒結溫度比普通陶器高,細膩堅硬,介於普通陶器和原始瓷器之間,南方地區發現多。
【2】靈山開明氏,文中設定為最古老的上古氏族之一,地處今大溪文化遺址及其以西巫山地區。《山海經》等傳世典籍中提及靈山、開明氏、以及巫醫有關的記載頗為龐雜,其中象鹽泉、丹砂、五大藥山等諸多要素,查證可與寶源山、大關山等完美對應,而巫載國、鹽泉巫姑神女等傳說也不斷地被新的考古發現所證實。
【3】米酒,考古發現顯示,龍山時代長江和黃河流域的農耕文化普遍進行釀酒活動。
【4】鹽巴,靈山開明氏區域(今巴山)內有鹽鹵泉,人類在這裡開采鹽鹵有幾千年的歷史。
【5】夏地,今南陽盆地,龍山時代的南陽盆地是北方與南方考古文化族群交融之地,北部是以黍、粟為主的旱作農耕文化,南部是稻作農業文化。
【6】茱,一種落葉小喬木,果紅,味酸,可入藥。茱萸。文中取用為女子名。
【7】淯汭,淯水匯入夏水處,今襄陽白河匯入漢水處。汭,古稱小河匯入大河為汭,如洛汭。淯汭城,文中對應今考古發現的襄陽鳳凰咀古城遺址,屬距今四千年前的龍山時代。
【8】滄浪,今漢水出漢中至襄陽河段古稱滄浪水。文中指代龍山時代居於滄浪水沿岸的南方稻作文化族群。
【9】白水,夏地南流之河,與淯水交匯後入夏水。今南陽盆地白河上中遊。
【10】丹砂,也叫朱砂,紅色。產自湖南、貴州、四川,上古時代大量用於北方高等級墓葬、彩陶、及木器製作中,可見其南北貿易存在之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