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去舉邑的這幾天裡,聚落裡開始鬧起了疫病,一些族人渾身發熱,上吐下瀉。老話說大災之後有大疫,這幾年水災之後,大范圍的疫病經常接踵而來,這一次泰民氏攤上了。
形勢不等人,老族尹已經顧不上這許多,一回來就召集長老會,漁叔帶著病也來參加了。
“雖然我泰民氏來此已經幾代了,可畢竟根子淺呐。”介紹完舉邑之行的經過,老族尹歎了口氣又接著說道:“他們本地氏族都有族巫,多多少少的沾親帶故,關鍵時候在後邊能說得上話,明裡暗裡地互相扶助。我族外來,吃的就是不崇巫的虧啊!”
“咱靠種稻、釀酒、養豬和製陶,這些都是實打實的本事。”檀頗為不忿地嘟囔了一句。
老族尹狠狠地瞪了一眼,檀低頭不做聲了。
檀是老族尹的兒子,健壯有膽氣。羽的父親戰死之後,檀就是實際上的泰民氏族兵首領了。但是老族尹總說檀太年輕、辦事不牢靠,不給他正式的長老名分,實際上是忌諱別人說閑話,想等他以後有機會給族裡立了大功再說。
“大家有什麽想法,都不妨說說。”老族尹看了看在場的其他人。
“我說說。”稻叔讚賞地看了一眼檀,又看了看一旁的陶叔開口道:“之前他陶叔跟我提過芊吉氏大巫谷的話,我這回來的路上就一直琢磨來著。遙想我族的先人們,那可是逆著大江從東方千山萬水地才來到了這裡的,我們難不成非要定死在這舉邑聯盟的地界不可嗎?樹挪死,人挪活!天大地大,咱的米酒和硬陶如果不是舉邑聯盟的限制,早就被赤望城的老爺們搶著全要了呢。”說著,稻叔又側頭看了陶叔一眼。
“此話不假,確實是這樣。”陶叔點頭附和道。
“難道說咱去投赤望?”病中的漁叔抬起頭,吃驚地看著稻叔問。
對漁叔來說,即便只是個暗示,這個想法還是來得太突然了。要知道赤望和舉邑兩個聯盟是打過仗的,之前的泰民氏族兵頭領,也就是羽的父親,就是在和赤望聯盟的衝突中戰死的。當年那一戰擋住了赤望軍隊東渡溳水的企圖,當時的漁叔就在泰民氏族兵參戰的行伍之中。
稻叔沒再說話。
一時間,幾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老族尹。
老族尹眼簾低垂,正襟危坐,不發一言。
陶叔看了一眼眾人,緩緩說道:“剛才族尹大人提到了各族的族巫,我想起來赤望城的大巫南買過幾次我們的硬陶,和我倒是見過幾次。那大巫南是赤望城主的兒子,是說話管用的人物。如果族尹大人不反對,我可以帶些禮物去試試他的口風,赤望聯盟畢竟人多地大,說不定真能有我們一個去處呢。以前打仗,那是兩個聯盟之間的事,又不是咱泰民氏能決定的。”
頓了一下,陶叔又補了一句:“眼下左右也沒有別的法子了不是?”
稻叔問漁叔道:“以前你說過在赤望以北有九嶷山,山西面的蒼梧之野有夏水通雲夢,兩岸尚有不少山林河谷並無人煙,近來可有人再去過?”
漁叔皺著眉頭答道:“只怕是已經有不少受災的赤望部落搬過去了吧?”
這時,老族尹挺了挺微駝的背發話了:“這樣,他漁叔,你盡快派幾個得力的後生去夏水那邊看看。他陶叔,你明天帶上些酒和硬陶走一趟赤望城。今天商議的事情關系重大,大家萬不要對外人提起!”
“是。”眾人齊聲點頭。
稻叔對蒼梧之野適不適合稻作最是不放心,堅持要親自去夏水走一趟看看。
老族尹這邊則拉住陶叔商定了帶去赤望城的禮物和對大巫南的說辭,並再三囑咐之後,才讓陶叔匆匆地準備去了。
第二天,陶叔帶著羽乘船悄悄啟程去赤望城,幾條船裝了些米酒和泰民氏最好的硬陶。
赤望城是雲夢第一大城,周邊有幾十個聚落。
大城北靠山林,地勢較高,四周環壕聯通繞城而過的蒲水,蒲水向南聯通雲夢澤。
城東南的水門是赤望城最繁忙的貨運進出通道,水門外是自然形成的一片寬闊水泊,停滿了雲夢各地往來的船隻。水泊西岸和南岸的台地上是繁忙喧鬧的製陶和冶煉工坊,分別設有碼頭。北岸堤堰上建有城牆,堤堰中斷處便是水門,有河道可供船隻直接進入城中。
陶叔讓泰民氏的小船隊泊在了碼頭岸邊,隻讓羽懷抱著個沉甸甸的包裹跟著,單劃了條小船向水門而來。
守衛水門的當值軍官是個小行,相當於百夫長,攔住了陶叔盤問。陶叔遞給那小行一小塊荊石說道:“泰民氏陶長老求見,有禮物帶給大巫南。”
這所謂的荊石就是當時對江漢出產的孔雀石和綠松石的統一叫法,二者都是藍綠色含銅的礦石。其中綠松石較硬,常被用來做飾物,而孔雀石偏軟。兩者都算是難得的好物料。
那小行一見荊石,又聽說是找大巫南的,不敢怠慢,馬上派了人入城去通報。
羽和陶叔在水門外等候,看到不斷有赤望城出產的陶器被裝上船支搬來運往。這些陶器主要是比較低端的紅陶,遠不如泰民氏的硬陶,甚至連舉邑的陶器都不如。奇怪的是赤望城生產紅陶的規模看上去實在太過驚人,其數量之大比起同樣的大族舉邑竟要高出百倍不止!
“真不知道他們要這許多紅陶幹什麽用?”
羽正納悶呢,那個去通報的赤望族兵回來了。當值小行一擺手,那赤望族兵便上了陶叔的船,引領著二人的船進入水門,順著水道向城中劃去。
赤望大城有內外兩重,內城又有一重環壕水道包圍。
小船順著內河道來到內環水道碼頭,陶叔和羽剛一登岸,一頭黑豹從內城坡上小跑著向三人逼來。那引路的族兵和陶叔本能地向後連退兩步,留下了羽一手抱著葛布包,另一隻手握著腰間的骨匕首,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黑豹。
“住!”
隨著一聲斷喝,那豹子在離三人四五步遠處停住,只見坡上大步流星地走下一人。
此人身形魁梧,方額大眼,滿頭髮辮。著一身白色細葛布衣,大紅披風映著一張年輕的俊臉,笑意之中透著自信滿滿。來的正是赤望城主之子,大巫南。
“這位小兄弟好膽色!”說話間,大巫南已經走到近前。
“小孩子不懂事,都嚇傻了,大人莫怪。”陶叔上前行禮道:“泰民氏陶長老見過大巫。”
“陶長老。”大巫南點頭,算是回禮,接著又多看了一眼站在陶叔身邊的羽。
自從有過和貔貓搏命的經歷,羽對猛獸的本能反應已經和尋常人大不相同,不再是一味的全然畏懼了。剛才面對黑豹,那種豁出去放手一搏的心態就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
此時,羽已經收起了骨匕首,兩手抱著包裹,畢恭畢敬地站在陶叔一旁。
大巫南見到陶叔很高興,顯然兩人之前早就相識。
“大巫看這荊石如何?”陶叔一邊從羽懷抱中拿過那包孔雀石展開,一邊笑著問道。
巫南伸手拿起兩塊,端詳了一番讚道:“這荊石色彩鮮純,但質地軟,難以製作寶飾,不過卻是冶煉的高級石料啊。”
“大巫果然明了其中奧妙。”陶叔微微欠身稱讚,接著湊上近前小聲說道:“除了硬陶和荊石,還有這個物件。”說著,陶叔打開隨身的另一小包裹,一把閃閃發光的青金匕首呈現在了巫南眼前。
“青金!”
巫南一聲驚歎,小心翼翼地接過了匕首,細細觀看。只見那匕首有一掌多長,三指來寬,黃裡透白,打磨得鋒利無比。說話間巫南叫人取來了毛皮和木頭試鋒,刺砍劃切,無不比尋常的石製和骨製刀具強過太多,而且大力刺削之後,鋒刃毫無磨損的痕跡。絕對是當得起神兵利器四字。
巫南一番把玩之後,對這青金匕首已是愛不釋手。
片刻之後,仿佛才回過神來,巫南一臉肅然,恭恭敬敬地對陶叔施禮道:“敢問泰民氏陶長老,這青金從何而來?”
“拜天地所賜,在下於瓠山窯火之中偶得。”陶叔鄭重答道。
巫南以前也聽說過高級陶窯燒煉荊石可出金,但多是發紅且質地較軟,如此堅硬的青金卻是極為難得,算是可遇不可求的。能得到這樣的禮物,巫南自是大喜過望。
陶叔趁機道出了泰民氏的受災和想要遷徙的打算。
巫南聽完,沉思片刻表示,陶叔這個忙他是一定要幫的,但收留泰民氏加入赤望聯盟這事情牽扯太大,得要先和城主以及長老們商議了才能決定。
陶叔表示理解。
大巫南最後對陶叔說道:“陶長老莫急,本巫眼下有西溳氏族子的大葬要主持,完事之後我馬上去見城主告請你泰民氏遷徙之事。你二人如無其它要緊事,今天不妨就隨我一起好了。”
陶叔恭敬回道:“多謝大巫。我二人聽大巫安排。”
陶叔和羽兩人加入大巫南的隨從隊伍,出了大城向城東南一處墓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