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啷!” 法租界西南角,李國棟名下小院兒。
江連橫獨坐在廂房內的板凳兒上,掄起斧頭,劈了兩截兒柴禾,丟在火盆裡。
四下裡很安靜,弟兄們大多各自“出活兒”去了,只剩他一人帶著三兩個“水香”看守據點。
遊俠可以任性妄為,龍頭卻不能,需要考量的事情太多,瓢把子沒了,萬事皆空,所以江連橫只能優先確保自己的安全,等候弟兄們回來複命。
江南水鄉,濕氣很重,偏偏又逢深秋歲末,夜裡更顯濕冷。
偌大的銅盆內,新柴遇舊火,漸漸燃燒起來,燒得柴禾“劈啪”作響,火星升騰,最後燃成灰燼。
胸前擁著一抹暖洋洋的光亮。
江連橫一邊烤火,一邊盯著火盆裡的柴禾,若有所思,沉默不語。
光亮盡頭,黃麻皮被五花大綁,斜倚在牆邊,癱坐在一團枯草上,懨懨無話,頹然將傾。
他的眼前依然蒙著黑綢緞帶子,並且依然沒被封口,但他很識趣,也懂規矩,從來不曾大聲嚷叫。
起初,黃麻皮還會有意無意地套話,時而問“兄弟是哪裡人”、時而問“兄弟能不能報個號”、亦或是乾脆直截了當地問:“兄弟,儂還打算把我關多久?”
然而,所有問題都沒有得到回應。
久而久之,老頭子便感覺自討沒趣,人也漸漸累了,便不再吭聲,昏昏沉沉的,似睡非睡。
“哢嚓!”
一根老柴突然燒斷。
余燼未熄,廂房內的光線,也隨之緩緩轉為暗紅色調。
黃麻皮應聲打了個激靈,在乾草堆裡蛄蛹幾下,嘴裡哼哼唧唧地作勢橫臥下去。
卻不想,就在這時,江連橫竟忽然開了腔。
“老黃?”
他一邊盯著火盆裡的柴禾,一邊直愣愣地開口問話。
“有!”
黃麻皮趕忙掙扎著坐起來。
江連橫笑了笑,沒有看他,轉而卻說:“大晚上的,閑著也是閑著,給我講講你上次被綁票的事兒吧!”
黃麻皮咂摸咂摸嘴,心裡自然不願提起過去的糗事,可眼下的情形卻實在由不得他來做主,於是遲疑了小半晌兒,方才開口問:“儂……儂是想聽哪方面的事情?”
“你隨意,講什麽我聽什麽。”
“這……”
黃麻皮醞釀了片刻,終於將事情的原委,從頭到尾捋了一遍。
只不過,無論怎麽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於是每當說到綁架的細節,以及當日在地牢裡遭過的罪時,他便有意輕描淡寫;直說到他被解救,同盧家父子“相逢一笑泯恩仇”時,反倒大書特書起來。
末了,他便自顧自地念叨著說:“唉,那件事歸根結底只是個誤會,現在都過去了,過去了……”
“那你有沒有想過報復盧公子?”
“啊?沒有沒有,絕對沒有!”
黃麻皮大驚失色,似乎心有余悸,連忙搖了搖頭,矢口否認道:“人家可是督軍的兒子,我怎麽可能想要報復呢,我的生意還得靠盧將軍照應呢,兄弟可別亂講,我沒那份心思……呃,儂是不是跟盧公子認識啊?”
“我不都跟你說了麽,不認識!”江連橫不耐煩地說,“我就是隨便問問,你丟了這麽大的面子,心裡到底是怎想的,我挺好奇。”
“沒有!什麽想法都沒有!非要有什麽想法,那就只有感恩,感恩盧督軍寬宏大量,感恩盧公子高抬貴手!”
黃麻皮說得言之鑿鑿。
顯然,他心裡仍在懷疑江連橫的身份。
畢竟,盧氏現為江南最具權勢的軍閥,即便再借黃麻皮八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在口頭上別有二話。
可江連橫卻不吃這套,立馬從火盆裡撿起半截兒柴禾,忽地逼到黃麻皮臉前,低聲呵斥道:“老黃,你要是再敢拿這種屁話糊弄我,我就把這截兒柴禾塞你嘴裡!”
這場景似曾相識。
黃麻皮隻覺得面前一陣燥熱,連臉上的汗毛都立時卷曲起來,於是趕忙向後退去,嘴裡疾聲求饒。
“別別別,我講的都是真話,就算……就算我想報復,我手上那幫弟子也不會同意啊!”
江連橫收回柴禾,點點頭道:“你這回倒像是真話了。”
“從來也沒有假話呀!”黃麻皮叫苦道,“我現在說要報復,估計明朝一早,人家盧公子就要知道哩!根本就不會有人支持我,阿鏞不會,張小林更不會。到時候,恐怕還沒等報復人家,我就先被那幫小子清掉了!”
人人都以為,做到了瓢把子這份兒上,總該是一呼百應,成千上萬的門生弟子為其赴湯蹈火。
殊不知,待到真正坐上龍頭交椅時,許多事便已身不由己,倒不如孤身一人,浪跡街頭時來得痛快。
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
有些事兒,只有身在其位者,才能有所共鳴,才能有所交流。
有那麽一瞬間,江連橫和黃麻皮兩個人,盡管互為敵對,竟莫名產生了某種心有戚戚焉的感覺。
江連橫撥弄兩下火盆,頗有些感慨道:“這就是龍頭瓢把子了。”
“唉,什麽龍頭瓢把子呀!”黃麻皮忽然歎聲道,“其實,就是個大家長嘛!每天一睜眼,那麽多人,全都指望著我吃喝拉撒睡,我手要是不黑,怎麽養活那麽多人?”
顯然,這只是貪心的借口,利欲的詭辯。
可黃麻皮卻並不覺得有什麽問題,仍舊自顧自地說:“兄弟,我看儂也是個當家做主的人,想必在道上也混了好多年了吧?”
江連橫想了想,卻搖搖頭道:“談不上,稀裡糊塗就混出來了。”
“哦喲,兄弟,儂不要過謙啦!這年頭,哪個不是稀裡糊塗混出來的,還是儂命中富貴,有貴人提攜!”
“你想說啥?”
“唉,也沒什麽可講的,其實阿拉都一樣!”
黃麻皮似乎也跟著感慨起來,便說:“乾這個行當的,阿拉手底下養的可不是一群狗,而是一窩狼。阿拉今天給他們吃肉,他們就乖乖巧巧;可只要阿拉有一天拿不出肉,他們掉過頭來,怕是第一個吃掉阿拉哩!”
“你是這麽安慰自己的?”江連橫問。
“這怎麽能是安慰呢,這是事實好不啦?”
“什麽事實?” “事實就是,我現在根本不缺錢,兄弟要是手頭緊,我現在就叫家裡送金條過來贖人。”
“免談。”
“好好好,不談不談。”
黃麻皮慌忙改口道:“我的意思是,我的家產已經足夠我花了,我就算講謊話,說不夠我花,儂肯定也不會相信。可我夠花了,我的那些徒弟們呢?就算我不想搶別人的生意,我那些徒弟們也會逼著我去搶,我的財路,就是他們的財路,我要是金盆洗手,他們也不會同意,儂懂我的意思吧?”
江連橫點點頭:“所以,你不敢報復盧公子。”
“如果換成是儂,儂敢報復他麽?”
江連橫低頭看向火盆裡的余燼,沉默了許久,終究沒有回答。
倘若是放在十幾年前,他必定會毫不猶豫的回答:他敢!
並且,他也會毫不猶豫地將報復的念頭付諸行動。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早已不再是“橫豎老哥自己一個人乾靠”。
他有一大家子的妻兒老小需要照顧,有十幾個情同手足的弟兄要靠他吃飯,他早已無法全憑自己的好惡做事,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已不再為自己而活——他若是倒了,這些人全都在劫難逃!
及至此時,江連橫才終於有了深切的體會:他那七個叔父輩,為什麽全都打了一輩子的光棍兒。
難道“串兒紅”對“海老鴞”的心意,還不夠明顯?
“那首詩怎說來著?”江連橫忽然想起三叔當年教過他的一首宋詞。
“什麽詩?”黃麻皮驀地一愣,自然不解其意。
沒想到,話音剛落,房門外便幽幽地飄來一陣吟誦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誰他媽在門口叫喪呐?”
江連橫厲聲罵了一嘴,緊接著就見房門推開一條縫兒,竟是闖虎探頭進來,問:
“東家,你說的是這一首吧?這是詞啊!”
“滾蛋,別他媽瞎接話茬兒!”
闖虎點頭哈腰,連忙賠笑道:“東家,那個……”他瞄了一眼黃麻皮,“那誰他們回來了,虎逼。”
江連橫應聲起身,一邊朝門外走去,一邊衝闖虎吩咐道:“你在這看著他。”
說罷,推開房門,穿過庭院,奔大門口剛走幾步,迎面就見趙國硯等人臊眉耷眼地垂手而立。
目光掠過眾人,清點了一遍,發覺少了幾個,江連橫心裡便已猜出個大概。
“東家,給你丟臉了。”
趙國硯垂下腦袋,聲音悶悶的,盡管今晚滅了不少青幫弟子,但卻沒能追擊到最重要的目標,張小林生死未卜,眼下只能按照最壞的打算來推測。
江連橫的臉色頓時陰沉起來。
眾弟兄見狀,急忙紛紛喊冤叫屈。
“東家,這事兒不能賴咱們呐!三爺那邊可能出了岔子,張公館的保鏢一個都沒調走!”
“是啊,而且杜公館裡的人,好像提前有防備似的,姓杜的一晚上都沒回來,張小林半道還被救了!”
“三爺這會兒回來了麽?”
眼見著眾人互相推諉,漸漸要把李正西牽扯進來,趙國硯登時怒火中燒,回身罵道:“都給我閉嘴,還他媽是不是爺們兒了,找什麽借口?”
說罷,趙國硯“撲通”一聲,跪在江連橫面前,一把將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
“東家,剛才計劃有變,是我讓大夥兒強行動手的,要罰,也該是我擔著,弟兄們剛才都拚了命,求東家開個人情吧!”
眼見“江家太保”如此這般,眾弟兄立馬噤聲閉嘴,呼啦啦全跪下來,再無二話,口中隻道:“我也認罰!”
話音剛落,忽又聽院門外傳來一陣緊促的腳步聲。
江連橫抬頭看去,卻見李正西左手提著卷刃的樸刀,右手握著鏡面兒盒子,衣衫凌亂,氣喘如牛,踉踉蹌蹌,跌跌撞撞,領著三個胡匪,應聲闖進院門。
見西風滿面血汙,眾弟兄不禁心頭一凜,再去仔細查看,方才稍稍松了口氣。
臉上血,是仇人血。
李正西只是受了點擦傷,並無大礙,不過是才經歷一番搏殺,難免有些精疲力竭。
慌忙上前詢問,才知十六鋪碼頭火並的來龍去脈。
原來,粵幫夜渡黃浦江,傾巢出動,殺上岸來,李正西等人且戰且退,終於回到了皖省同鄉會館,斧頭幫總舵出頭應戰,雙方大鬧法租界,終於引來法捕房前來壓場。
只不過,這一次,法捕房的老柴沒再拉偏架,反倒在黃麻皮的授意下,重點打壓了粵幫。
“鬧天宮”王懷猛當場殺了兩個老柴,驚動了法捕房高層,於是又增派了若乾安南巡捕,下了殺令,這才堪堪將粵幫哥仔趕出了法租界。
想來,青幫是滬上資格最老的會黨;粵幫是滬上根基最深的商幫,潮幫又是滬上最具財勢的土貨商。
這三股勢力合圍起來,共同追剿斧頭幫,換做是誰也難以招架。
江家人數又少,只能憑借出奇製勝。
可惜,不如意事常**,兵行險招,自然難以面面俱到。
計劃成了大半,那是人算;殺敵無數,臨到啃節兒時,才是天算。
事已至此,無論是趙國硯,還是李正西,全都戰戰兢兢的,不敢抬頭去看江連橫。
他倆尚且如此,其他“響子”自然更不必多說。
若是放在以往,江連橫必定要大發雷霆,挨個兒問責。
然而,今晚不知什麽緣故,江連橫竟罕見的沒有動怒,而是怔怔地看了看幾個弟兄,忽然拍了拍趙國硯的肩膀,繼而捏了捏李正西的胳膊,卻道:“弟兄們辛苦了!”
眾人愕然,一時間不知該怎麽接話。
只聽江連橫繼續說:“這邊畢竟不是家裡,我這個當家的,也沒能在官面兒上給哥幾個開道、鋪路,所以也不用太自責。國硯,記得把出事兒的弟兄的名字寫下來,過後妥善照顧他們的家人。”
說著,他忽然抬起手中的腕表,看了兩眼時間,喃喃自語道:
“粵幫……還差最後一步,再等等吧!另外,明兒給家裡拍封電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