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期間,歡聲笑語。 大家都很默契,隻挑開心的事說。
談起十裡洋場,說的也都是城市風貌、江南口味和異鄉俗語。家人聽罷,浮想聯翩,也算是增廣見聞了。
只是說著說著,便時不時靜下來,悶悶地呷兩口酒,方才繼續交談下去。
話題終於轉到許如清身上。
聽說她晌午帶倆孩子出門,眾人面露欣喜,紛紛追問她,感覺怎麽樣?
許如清有點難為情,苦笑著搖了搖頭,頗為自嘲道:“老了,不中用了,幸虧東風跟著,不然非走丟了不可。”
大家連忙寬慰了幾句,說這很正常,以後多出去走走就好了。
畢竟已經十年了,如今的奉天,堪稱日新月異,就連城區也跟著連年擴張,難免令人感覺陌生。
盡管老城內的主乾道沒變,許多老字號也還在,但沿街兩側的店面,卻大多早已重新裝潢翻修,昔日裡那些熟識的老掌櫃,或是撒手人寰,或是把生意交給兒孫打點,也都悠閑自在去了。
一代新人換舊人。
許如清便漸漸有種疏離感。
甚至,當她途經小西關,路過會芳裡時,竟沒察覺出那曾經是她的場子。
張正東不敢多嘴,只顧悶聲跟著走。
偶爾,許如清會忽然停下來,怔怔地望向面前的建築,喃喃自語地喟歎道,這家店面裝得真漂亮。
張正東見了,就在旁邊低聲說明,告訴她,那其實是江家的生意,如果想的話,隻管進去坐坐。
許如清有點意外,想了想,到底沒有進去叨擾。
離開小西關,去了南市場,直到途經雪街和八卦街時,她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家侄兒已經把生意做到了什麽地步。
席間回憶片刻,許如清仍舊驚歎不已,便頗感欣慰地點點頭,說:“小道,大老板了。”
江連橫渾不在意地擺了擺手,呵呵笑道:“還行,湊合維持!”
許如清又誇了幾句胡小妍能持家,氣氛自是輕松愉悅。
可笑過以後,江連橫的神情卻又忽然嚴肅起來,抬眼看向座位末端的長子,似乎有所憂慮,不禁幽幽地歎了口氣。
“家業再大,也得能守住才行,不然的話,我攢的這點家底兒,以後沒準就是個禍害。”
眾人啞然,互相看了看,不知道該怎麽接話,也輪不到他們來接話。
江承業太小,還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但這絕不是危言聳聽。
許如清見狀,便笑著說:“小道,放心吧,承業錯不了。”
“他?”江連橫把嘴一撇,搖了搖頭,“艮唧唧的,沒看出來。”
“真的!”許如清替孩子爭辯道,“你讓他姐弟倆去跟四房學毛子話,承業說的可好了,那天在屋裡還給我唱歌呢!”
薛應清聽了,連忙跟著接茬起哄,說:“還有這事兒呐?外國歌兒?來,承業,快唱給我聽聽!”
大夥兒聞言,也都紛紛笑著嚷起來,要聽江承業唱幾句。
一時間,所有目光全都匯聚在江家的長子身上。
江承業有點害羞,紅著臉,像在遭罪。
一見他這副反應,江連橫就立刻皺起眉頭。
正要發作時,許如清卻說:“你別老瞪他,承業有點怕你,你多鼓勵鼓勵他。”
江連橫哪有這份耐心,仰頭悶一口酒,別過臉去,便不再說話,心中暗忖:一個眼神就怕了,怎麽能成大事?
眾人卻不介意,仍舊哄著承業唱幾句,幾句就行,給大夥兒開開眼。
薛應清更是打趣道:“承業,別理你爸,咱們想聽,你給咱們唱就行了。”
江承業畏畏縮縮,始終不敢開腔,直到花姐暗中推了他一把,小聲提醒他,“別惹你爸生氣”,他才終於起身離席,站在門口附近,正對著主位上的父親,捏著褲管,提心吊膽。
大夥兒又笑著鼓勵他幾句。
江承業站在原地,深呼吸,醞釀了半晌兒,聲音有點發顫,卻總歸是唱起了歌兒。
未曾想,剛唱了兩句,整棟江家大宅便頓時安靜下來。
眾人臉上的神情,也漸漸從玩笑變成了讚歎。
歌唱的是什麽,大家不懂毛子話,自然聽不明白,但其間的旋律,卻能跨越語言而直抵心靈。
那大概是首古老的童謠,從祖母的祖母傳唱至今,歌詞來來回回,總是那幾句話,似乎並不複雜。
可即便如此,眾人仍舊驚訝於江承業的表現。
他的毛子話說得格外流利,盡管都是些極其簡單的詞匯,但畢竟夾雜著許多拗口的彈舌音,他竟也能唱得順暢自如。
考慮到他年紀尚小,能有這種表現,足以令人刮目相看。
漸漸地,歌聲在大宅裡遊蕩開來。
曲調悠揚婉轉,童聲清脆悅耳,就連正在下廚裡忙活的傭人們,竟也都循著歌聲,悄悄來到走廊裡竊竊私語。
“誒,怎還整上洋曲兒了?誰在那唱呢,大小姐吧?”
“什麽耳朵,這一聽就是少爺嘛!”
餐廳內,眾人聽著童謠,也都有些心馳神往。
很快,歌唱完了。
江承業站在原地,望著父親,不聲不響,像是在等待檢閱的士兵。
眾人愣了片刻,薛應清最先省過神,連忙帶頭鼓掌,衝江承業招了招手,喜道:“哎呀,真沒看出來,承業這孩子還挺內秀!”
大夥兒如夢初醒,這才趕忙跟著拍手叫好。
面對長輩的矚目與誇獎,江承業多少有些不適應。
掌聲一響,他就立馬逃難似地奔向母親,臉一紅,似乎並不感覺欣喜,反倒略顯不安。
花姐摟著江承業,輕輕拍了拍兒子的頭,輕聲說:“好了,快坐下吧。”
王正南和李正西還在回味,不免笑著說:“哥,你看承業這小子,不也挺有才的麽!”
江連橫有點發呆,似乎還沒緩過神,愣了片刻,才終於有所表態。
這是他第一次發現長子身上的亮眼之處,心裡明明歡喜得不行,卻不知怎的,仍然板著一張臉,冷冷地哼了兩聲。
“大小夥子,唱什麽歌,一天淨整這些沒用的東西!”
許如清聽了,便忍不住責備道:“你看你,人家唱的好也不行?”
“還是趕緊把心思放在正地方上吧!”江連橫抬手招呼道,“宋媽呢,讓人去把窖裡那壇好酒拿過來!”
王正南一愣,忙問:“哥,還喝啊?不少了,你明天不是還得去大帥府麽?”
眾人也都勸他,不要貪杯,別耽誤了明天的正事兒。 江連橫渾不在意,卻說:“那怕什麽,時候還早,再整兩口,不礙事!”
說話間,江雅左右看了看,見眾人的目光都圍著弟弟轉,心裡難免有點著急,當下便站起身,一拍胸脯,說:“這有啥,我也會!”
隨後,她便自顧自地走到門口附近,衝一桌長輩招了招手,喊道:“別吵啦,別吵啦,我可要唱了啊!”
大夥兒怕冷落了孩子,便哄著說:“唱吧,唱吧!”
江雅便很開心,立馬美滋滋地唱了起來。
姑娘唱的也不賴,或者說也很出色,可惜順序錯了。
倘若是她先唱的,大夥兒自然少不了溢美之詞;可她偏偏是在弟弟後頭唱的,兩相對照之下,便顯得不夠看了。
歌畢,眾人同樣拍手鼓掌,笑著說:“不錯,挺好,大侄女兒也行啊,有兩下子!”
面對誇讚,江雅興高采烈,把頭一揚,晃蕩著頭上的羊角辮,頗為得意道:“那是!”
只有薛應清說了實話,衝小丫頭眨眨眼睛,故意逗她,說:“完了,小雅,讓你弟給比下去啦!”
江雅愣了一下,似乎很不服氣,但卻並未氣餒,想了想,卻擺擺手說:“我剛才沒發揮好,我給你們重唱一遍。”
“行啦,別在那臭顯擺啦!”胡小妍衝她招了招手。
江連橫也說:“你消停點行不行,我現在看見你,腦袋都嗡嗡直響,別唱了,淨學這些沒用的,痛快給我坐那!”
“我沒唱完呐!”
“唱什麽唱,你是咱老江家的女兒,不是那茶館兒裡賣唱的姑娘,坐下!”
“我就唱!”江雅邁步上前,不甘示弱。
江連橫“啪”的一拍桌面,厲聲喝道:“你個小丫頭片子,還敢跟你爹頂罪了,我他媽抽你信不信?”
“我唱歌怎了?”
“你再說,再說我現在就抽你!”
“我唱歌怎了?”
“你再說一遍!”
“我唱歌怎了?”江雅挺起胸脯,“我都說三遍了!”
江連橫聞言,立馬抽出皮帶,喝令女兒過來。
江雅見狀,總算後退了兩步,左右看了看,忽然快步走到張正東身邊,扯扯東風的衣服,問:“東叔,我爸要打我,你幫我不?”
“呃……這個……”張正東聽了直撓頭。
“我幫你!”薛應清忽然笑著說。
江雅點點頭,又問:“趙叔,你幫我不?”
趙國硯笑了笑,說:“幫你!”
“那二叔、三叔?”
“咱倆幫你攔著點!”
江雅默默查了遍人數,心裡頓時有了底氣,便又立馬湊到桌前,衝父親大聲質問:“我唱歌怎了?”
江連橫板著一張臉,冷冷地瞪著女兒,瞪了半晌兒,終於繃不住,朗聲大笑起來,搖了搖頭,左顧右盼道:“你們瞅瞅,就這小丫頭片子,誰能整了?”
眾人隨之哄笑,氣氛便又漸漸歡快起來。
江承業看看姐姐,又看看父親,盯著面前的飯碗,莫名地小聲嘟囔道:“我姐唱的比我好……”
他的聲音很小很小,幾不可聞,除了身邊的生母以外,似乎無人察覺。
但胡小妍聽見了,她循聲望向江承業,琢磨著這孩子剛才所說的話,又看了看小花,心裡漸漸覺出不對……
…………
長夜終有盡,轉眼又天明。
翌日清晨,陰雲欲雪,江連橫起了個大早,洗漱、收拾妥當過後,就讓東風安排司機備車,趕在**點鍾光景,乘車抵達張家帥府。
按理來說,張家帥府合該算是私宅,但自從大青樓建成以後,這裡就成了半個官府,許多軍政會議,都在此地舉行。
關外三省,到底是張家的地盤兒。
到了宅門口,江連橫說明來意,警衛員認識他,於是趕忙回門房要了電話,出來卻說:“江老板,大帥上午有會,你下午再來吧!”
江連橫聞言,就在附近找了家茶館兒,晃蕩了小半天。
等到下午再去時,警衛員卻略帶歉意道:“江老板,大帥最近太忙,我幫你約上了,要不你明天再來試試吧?”
張大帥今非昔比,政務繁忙,每天要跟他匯報工作的人數不勝數,一時不能周全,也是在所難免。
江連橫沒話可說,更不敢有絲毫抱怨,想了想,便乾脆叫司機載他去了城南外宅。
剛到大門口,宅院裡便隱約傳來一陣鋼琴樂聲。
現如今,城南外宅也早已不再那麽冷清,家丁仆從不少,忙裡忙外,大宅便漸漸有了人氣兒。
莊書寧也早已適應了奉天的生活,並不再糾結於胡小妍的認可。
母憑子貴,如今在這座宅子裡,凡事都由她來做主,思來想去,何必還要再去城北大宅裡受那份兒窩囊氣?
冬妮婭漸漸粗通漢語,盡管說得磕磕絆絆,但也能有所表達,生活上固然還有許多不習慣,卻也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北方內戰,紅毛大獲全勝,他們這些流亡的白毛,被列為叛國者,失去了國籍,便不再有任何可以仰仗的後盾。
不願給江家做小,那就去娼館裡做妓,任誰都會選擇前者。
但江連橫這趟過來,兩個女人都在其次,最心心念念的,還是那個剛滿周歲的次子江承志。
孩子太小,自然沒什麽可說之處。
江連橫給次子帶從滬上帶了兩件小玩具:一件是巴掌大小的木雕帆船;另一件則是猴型陶瓷哨子。
一進裡屋,見了兒子,便坐在炕沿兒上逗弄起來。
江承志咿咿呀呀,剛開始冒話,也不懂這些玩具的玩法。
江連橫便拿起猴型陶瓷哨子,噘嘴對著猴兒腚一吹,嘟嘟直響,便逗得兒子前仰後合。
細微之處,便可看出來,承志和承業所受到的關照,終究有所區別。
一來他是次子,年歲太小,江連橫對他的期望並不算高,期望不高,自然就不那麽嚴厲。
二來他出生時,江連橫已經三十出頭,心性與二十幾歲時畢竟不同,父子年歲相差越遠,似乎就越多了幾分疼愛。
如今么兒得寵,其母莊書寧的地位,自然便也跟著水漲船高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