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風鏢局,議事廳內。
大掌櫃何力山端坐堂前,陰沉著臉。
他今年四十多歲,濃眉大眼,身厚肩寬,後腦的大辮子又粗又長,黑得油光鋥亮,兩隻手往膝蓋上一搭,勢同虎踞,不怒自威。
幾個年輕的鏢師站在對面,臊著臉,戰戰兢兢地垂手而立。
沉吟了一聲,何力山問:“那倆佛爺,真就沒升點兒?”
“沒有。”
回話的人,名叫李群,是這一隊的鏢頭。王宅出事,他要負頭等責任。
“嘶!這是鐵了心要破盤兒,砸我長風鏢局的場子啊!”
何力山擰起眉毛,絞盡腦汁地回想,這幾年跟誰結過梁子。
所謂“升點”,就是投石問路。
常言道,江湖兒女是一家。
不管是名家正派,還是邪門歪道,往上倒十八輩,都是師出同門。
因此,溜門撬鎖的佛爺,碰見一戶深宅大院,想要借地發財,按規矩,得撿個石子兒,往院子裡一扔,這叫問路。
石子兒落地,“啪嗒”一聲響。
宅子裡要是有看家的護院,得出來答話,說:“並肩子,不用吹風,窯裡有掛,你借個光,咱們渾天不見青天見,有難處你說話,沒難處咱交個朋友。”
一問一答,對上了,道上的佛爺多半都會離開。
要是裡面沒動靜,那就是天門大開,任君發財。
畢竟,都是祖師爺賞飯,天南海北,五湖四海,去哪不能吃一口?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真沒錢了,好說好商量,看家的護院沒準會主動幫扶一把。
都在道上混,誰沒個點背犯衝的時候?
所以說,人在江湖,互相方便。
可昨天夜裡那倆佛爺,壞了這份規矩,說是偷王宅,其實明擺著就是打長風鏢局的臉。
何力山乜了一眼李群身邊的大紅臉:“二強,你怎回事?”
二強打了個激靈,忙說:“師父,本來我已經逮著那小子了,可不知道怎回事,突然覺得後脖頸子一麻,然後就暈倒了,剛要緩過來,又讓那小子踹了一腳。”
應該是暗器。
何力山心道,會使暗青子,那大概不是個空子。
“能記住那人長什麽樣嗎?”
二強猶豫了一下:“看不太清,但是個半大小子,十三四歲,大概這麽高。”
“是個小孩兒?”何力山豎起眉毛,冷哼一聲,“廢物!”
李群連忙站出來:“師父,二強他們沒經驗,昨晚的事,都賴我!”
“不賴你,難道賴我?”何力山站起身,“早就跟你們說了,最近城裡人雜,都精神點,一天天的,淨給我丟臉!”
李群沒話講,蔫兒了。
長風鏢局在遼陽,蔓兒響,把式硬,遠近的佛爺、胡子見了,都要讓三分薄面,久而久之,這些年輕的後輩,難免有所懈怠。
李群是有真功夫的,但到底沒“上道兒”押過鏢,算不上老江湖。
這也不怪他。
亂世當道,各地的胡子越來越多,對鏢局而言,本應是生意興旺的時候。
可自打洋人帶來了火車、輪船、槍炮,鏢行的生意就越來越難做了,很多年輕的鏢師身手不錯,卻沒機會“上道兒”押鏢,只能接看家護院的活兒。
再過幾年,很難想象鏢行的生意會變成什麽樣。
“東家丟了多少東西?”何力山問。
“其實也沒什麽,就丟了兩個翡翠扳指。”
“什麽混帳話!你們是支杆掛子,乾的就是看家護院的活!別說東家丟了兩個扳指,就是丟了個夜壺,打的也是咱們的臉!”
罵完,何力山邁步就往外走。
眾人忙問:“師父,你要去哪?”
“去找張九爺,盤道盤道。”
“我們跟你一起去!”
“又不是打群架,你們跟著幹啥?還嫌我不夠丟人?”
何力山風風火火地走出幾步,忽然又站住腳,轉身叮囑道:“這事兒別讓老爺子知道了!”
李群面露難色:“師父,這怎瞞啊,城裡都傳開了。”
“別問我,自己想招去!”
……
張九爺吃的是榮家飯。
按說,關外很少稱呼誰是某某爺,胡亂瞎叫,弄不好,反而容易讓人家誤以為是在埋汰人。
張九爺這名號叫得開,是因為他本名叫張久業,傳著傳著,說禿嚕了嘴,就變成了張九爺。
他自己對此很受用,大家也就都樂意跟著捧他。
張九爺三十多歲,禿眉毛,一雙棗核似的小眼睛,十根手指,又細又長,到哪兒都笑呵呵的,誰也不得罪。
據說他看人先看鞋,由下往上,就這麽瞅一眼,就知道人家的錢包放在哪個兜裡,一走一過,順手牽羊,神不知鬼不覺,道上的人無不佩服。
不過,這人有個怪病:掉毛。
別人掉毛,是掉頭髮,他倒好,渾身上下的毛都掉。
偏偏他又愛留胡子,從二十歲開始,留了十幾年,至今仍然稀巴楞登,不夠一撚的。
要是趕上哪天風大,出門一不留神,還得被大風刮走個三五根,他回到家裡必定長籲短歎,甚至偷偷抹眼淚。
張九爺從沒乾過劫富濟貧的事兒,但對待同行,他向來仗義疏財,從不含糊。
為人也詼諧幽默,沒啥架子,只要不拿他的胡子開玩笑,啥都好說。
正因如此,別看他這副模樣,卻是整個遼陽城吃榮家飯的瓢把子。
全城的大賊小賊, 不管偷了什麽東西,都得先擱他這放著,緩幾天,等風聲過了,才能吐扣銷贓,九爺按例抽個兩三成才算拉倒。
如果風聲太緊,或是失主的勢力太大,張九爺權衡兩天,沒準還會派人把東西偷摸送回去。
要是外地來的佛爺,到了遼陽,也得拜九爺的碼。
他點頭答應了,才能做生意賺米,他要是不答應,就算來的是條龍,也得老老實實盤著。
他發話,比捕快都管用。
當然,如果外來的佛爺手頭緊,九爺又不讓他做生意,那麽,作為本地的瓢把子,對方的衣食住行,過路盤纏,都得由他包圓。
這也是規矩!
張九爺因為職業原因,特愛湊熱鬧,每天下午,肯定在十字路口那塊待著,不是在茶館,就是在飯館。
今天不一樣,張九爺很早就到了茶館,挨門口坐著,時不時地抻著脖子往外瞅,一看長風鏢局的大掌櫃何力山來了,立馬起身相迎。
“哎,山哥,我就猜你會來找我,等你老半天了。”
何力山衝他抱拳:“九爺,合吾!”
“合吾合吾!”
何力山扭頭打了個招呼:“唐掌櫃,開個雅間,我們哥倆嘮會嗑。”
“好嘞!何師傅,請上樓!”
張九爺跟何力山互讓了兩回,最後並著肩膀,直接上了二樓雅間。
兩人落座,等跑堂的端上茶水,退出去後,不等何力山開口,張九爺便先聲奪人。
“山哥,老弟先把話在這放著,昨兒渾天的事,兄弟我真是兩眼一抹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