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小道有氣無力地回了一句,沒插科打諢,也沒翻臉耍橫。
他有點累,不想說話。
宮保南愣了一會兒,嘴角的笑容漸漸消失,轉而問:“小道,騎過馬嗎?”
江小道搖了搖頭。
“來!七叔帶你過把癮!”
宮保南翻身下來,把江小道扶上馬鞍,隨後轉身看向那個一臉憨厚的老漢,從懷裡取出一袋銀子遞過去。
“大爺,這段時間,你跟趙大娘也出去躲躲吧!省得毛子查到你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老漢笑眯眯地接過銀子,問:“啥時候再回來呀?”
“大哥沒說,我也不知道,今年可能就不回來了吧。”宮保南又從大拇指上摘下一枚翡翠扳指,“這個,麻煩你轉交給張九爺,告訴他,‘海老鴞’記得他的人情,以後有要幫忙的地方,盡管開口。”
“行!”老漢搓了搓皸裂的手掌,接過扳指,“等這陣風過去了,你們沒啥事就過來串串門唄!”
“好!”宮保南跨步上馬,握住韁繩,“大爺,回吧,我走了。”
蹄聲響起,老漢連忙往前趕了兩步:“路上加點小心!告訴城海,下回上街瞅著點錢包!”
“知道了,回吧!駕!”
老漢揮揮手,目送二人遠去,直至他們遠到變成一個點,這才放下手,轉身走進城門洞裡。
……
冰雪未消,人在馬上,風更硬,像刀片兒似的在臉上劃,人中上面總是潮乎乎的,說不清是鼻涕還是呼吸凝成的水。
江小道第一次騎馬,顛得他七葷八素,要是放在以前,早就跳腳罵娘了,可今天卻格外消停。
路還長,總這樣悶著也挺別扭的,宮保南隻好率先打開話匣:“小道,餓沒餓?”
“餓了。”
“嗬!我還以為你啞巴了呢!”宮保南笑了一聲,伸手從馬背上的口袋裡掏出一塊餅,“咱們道遠,先對付一口吧。”
“這是啥?”江小道敲了敲凍得硬邦邦的大餅,“板兒鍬?給你留著刨墳坑吧!”
“不吃拉倒!我就多余問你!”
宮保南一把奪過大餅,賭氣似的咬了兩口,眉毛一皺,又默默地放了回去。
江小道還是不說話。
宮保南咂咂嘴:“小道,你就不問問我帶你去哪?”
“隨便。”
“沒準我把你賣了呢!”
“賣吧,反正也值不了幾個錢兒。”
“嘖!差不多得了啊,別沒完沒了!”宮保南有些不耐煩了,“瞅你那張臉,長白山都沒你長!跟個娘們兒似的,整這出給誰看呢?”
“你他媽才娘們兒呢!”江小道天性不禁激,立馬挺起脖子罵道,“你家祖傳都是屁精!”
宮保南不怒反笑:“對嘍!小道,這才是你!”
這股窮橫的勁頭兒湧上來,心裡便提了一口氣,江小道也隨之從渾渾噩噩中清醒過來。
“七叔,我爹真把我當兒子嗎?”
“應該是吧!他確實挺稀罕你,要不然,也不會讓我大老遠的來接你了。”
“那你也真把我當侄子嗎?”
宮保南突然警惕起來:“你要幹啥?我可沒錢!”
“什麽人啊!”江小道忍不住白了一眼,“我又不問你借錢,就是想問你點事兒!”
“嗐!你早說啊,嚇得我汗都出來了!想問什麽,你說,我盡量說真話。
” “你殺過毛子嗎?”
“嗯?”宮保南有些意外,神情頓時嚴肅起來,“為啥突然這麽問?”
江小道反倒有些不解:“你加入過忠義軍,我問你殺沒殺過毛子,不是很正常嗎?”
宮保南的神情驟然一變:“誰跟你說我加入過忠義軍的?”
“老崔跟我說的啊!七叔,你就別蒙我了,我又不會告發你!”
然而,宮保南卻似乎受到了冒犯。
“江湖傳聞不可信!別聽那老頭胡咧咧,下次見到他,非削他不可!”
“恐怕你沒機會了。”江小道沉聲道,“他被毛子抓走了,說是要去什麽西部利亞挖金子去。”
“他怎惹上毛子了?”
“唉,都是因為我。”江小道不想再繼續糾結這件事,有些失望地繼續問,“這麽說,你沒殺過毛子?”
沒想到,宮保南的回答卻斬釘截鐵。
“殺過!兩個!”
江小道眼前一亮,忍不住回過頭問:“真的假的?你沒加入過忠義軍,怎麽殺的毛子?”
宮保南卻很不屑:“誰說只有忠義軍才殺毛子?你七叔我之前可是正兒八經當兵的。”
江小道看看吊兒郎當的七叔,不禁撇撇嘴:“看著不像。”
“你才見過幾個人!兩年前,我在黑龍江當過兵,壽山將軍你知道不?”
江小道搖搖頭:“我知道首山。”
宮保南不理他,繼續說:“兩年前,毛子十幾萬大軍揮師南下,吉林將軍長順,盛京將軍增祺,全都避而不戰,只有壽山將軍聯絡各地都統,力主備戰。”
“然後呢?”
“還有什麽然後?朝廷裝聾作啞,同僚不發援軍,孤軍奮戰,不到一個月,輸了。壽山將軍拒不投降,自殺殉國!”
“英雄!”
“當然是英雄!”
“那你當時在幹啥?”
宮保南抬頭看看昏黃色的遠天,沉吟道:“後來,隊伍被打散了,誰都不認識誰,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我就跑了。打不過,真的打不過。”
江小道默不作聲地點點頭,從他記事以來,就從沒聽過朝廷打過什麽勝仗。
無數次的失敗,逐漸形成了一種荒謬的共識——洋人不可戰勝。
正在江小道沉浸在沙場的幻夢時, 宮保南忽然戲謔地笑了出來。
“小道,怎麽樣?故事好聽嗎?”
江小道愣了愣神,旋即臭罵道:“你他媽騙我?”
宮保南揚起鞭子,抽了一下馬屁股,笑著說:“也不都是騙你,半真半假,自己猜去吧。”
二人馬不停歇,從白天走到夜裡,直奔城東的山區方向走去。
日落西山,天光暗淡。
宮保南下馬牽繩,依舊沒有要停下的意思。
“七叔,還有多遠啊?”江小道揉揉眼睛,“這邊都山區了,不能碰見狼吧?”
“怕了?”
“有點困了。”
山裡的積雪更厚,宮保南踩得嘎吱作響。
“你要是不怕掉下來,就趴著眯一會兒吧,還得一段時間才能到呢!”
江小道挺不住,隻好伏在馬背上,耷拉著腦袋,昏昏欲睡。
“七叔?”
“嗯?”
“我今天殺了一個人。”
“唔,我昨天還打死一頭老虎呢!”
“我真的殺了一個人。”江小道呢喃道,“我殺了長風鏢局的大掌櫃,他叫何力山,要是騙你我就是驢操的。”
宮保南微微一怔,腳下的步伐依舊很穩。
他想了很久,轉而問了一個毫不相乾的問題:“小道,你今年多大了?”
“……過完年,十四。”
“不小了,你知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多大嗎?”
半天沒有回應。
宮保南回過頭,江小道已經迷迷糊糊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