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戰過後,百廢待興,活人都才剛緩過一口氣兒來,哪有閑心去顧及死人的後事?
奉天省又逢新政,地方官署衙門改頭換面、拆分重組,各種各樣的新部門,如春草萌發,讓人目不暇接。
新政雖好,但到底是無根之木。
老百姓壓根兒就分不清楚,那一棟棟大樓,到底是幹啥的,只知道見了官員的面兒,仍舊跪地高呼“老爺”,端的是新瓶裝舊酒,還是那個味兒!
朝廷新政,除“廢科舉”、“禁纏足”、“限煙土”以外,各省各地還有一項,便是嚴抓衛生之道。
巡警上街,嚴查市民,道路兩旁不許倒尿潑糞,井口水邊不許淘米洗衣,染房臭水不得亂傾,殺房屠宰場盡移城外,戮人行刑場搬出鬧市。
病豬肉都不能入城,死屍當然隻許出、不許進。
過去,一旦到了掌燈時分,整個城裡,無非幾個更夫和巡夜的捕快,倒還方便掩人耳目。可如今,晚上的時候,街燈通明,巡警人多,實在難以渾水摸魚。
鄉下雖然管得不嚴,但莊稼人往往是有那心、沒那錢。
老煙炮和鐵疙瘩的生意,因此而受阻。
好在,這倆人也不單指這一門兒生意過活,平日裡也賣點野貨、假藥之類的玩意兒,來路大多不明,但都是些小本買賣,清湯寡水,乾起來沒勁,便一直琢磨著再乾一票。
恰在此時,有牙行的朋友帶話,說奉天有人願意出大價錢,要買兩具青年男屍。
老煙炮一開始有點猶豫,奉天不遠,但也不近,最重要的是,這屍體怎麽能運進城,也是個問題。
牙行的人說:“這你不用擔心,那買主自有辦法,你隻管把貨運過去,到時候人家自會來取就行了。”
老煙炮問買主是誰?
牙行的人卻隻管搖頭,明擺著不願透露,並說:“這活兒,你要是能接,就先給十塊錢做訂金,要是接不了,我就另找他人!”
鐵疙瘩見錢眼開,立馬點頭答應,接下來便跟著老煙炮四處尋找新墳,恨不能人家剛埋,他們後腳就給人刨開。
買主明明說要兩具青年男屍,這倆人愣是拉著倆老頭兒去了奉天。
那位問了,這不是作死麽!
嗐!
挖墳盜屍,實屬偏門中的偏門,向來都是先有買家,才有歹人去幹。
這又不是上街買豬肉,哪有挑肥揀瘦這一說,除非乾脆買凶殺人,拿活人配死人,否則哪有那麽多正好的?
往往是拉到買主面前,大差不差,也就算了,若是說不要,賣家直接放挺,屍體扔下,不管了。買主要求他們拉回去,還得再掏錢,報官的想法,決然沒有,挖墳盜屍,買賣兩家,都是重罪。
話雖如此,老煙炮也有點顧慮。
買屍的人家,往往都是給少爺配婚,因此多以女屍為多,可如今的買主,卻要男屍,讓人多少有點兒疑心。
可財能迷眼,老煙炮每每猶豫不前,那隻手便不自覺地往兜裡伸,一摸到那硬硬的銀元,便什麽顧慮都沒了。
眼下,舅甥倆人,正好來到了奉天南塔廣慈寺附近的一塊荒地,套住驢車,便開始枯等買主過來。
老煙炮哪裡知道,這買主乃是江湖大蔓兒,奉天的“海老鴞”。否則,再借他八百個膽子,恐怕也不敢接這趟活兒了。
身為一個外鄉人,他當然更不知道,這幾天的時間裡,奉天江湖又發生了哪些變故。
……
……
咱這話頭,還得往前倒一倒。
且說三天前,王延宗幫江城海在“臥雲樓”前解了圍,自知逃脫不了罪責,於是乾脆到“會芳裡”喝了個痛快,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便被人押回了大營,面見中路常統領。
常統領自是勃然大怒,但卻並未立即執行軍法。
怎麽呢?
原來鬼子在奉天橫行霸道,並不只有百姓忿恨,地方衙門也早有不滿,巡警局、谘議局、交涉局、商埠局,各行各業,沒有不氣的!
清廷雖然軟弱,可當兵的自有一股血性,尤其是巡防營本來就有不少胡子,更是行事莽撞。
王延宗這邊一出事兒,奉天各界立馬聯名聲援,以求輕處此案。
一時之間,常統領也是左右為難,衝著他劈頭蓋臉,一頓痛罵。
“伱小子行啊!上外頭當英雄,你他媽出了名兒,把我懟牆角裡頭了!”
王延宗的酒勁兒還沒全醒,強睜著眼睛,晃晃悠悠地說:“常統領,開槍打個鬼子就叫英雄啦?那這英雄也太好當了吧!”
“那你還想怎地?”
“我覺得吧!”王延宗扶著桌角,腳下亂晃,“起碼也得殺個萬八千個鬼子,才能叫英雄吧?”
“放屁!你他媽有那能耐,還用得著在這待著?”常統領怒拍桌面,呵斥道,“私自調兵,槍殺鬼子,你知道這是多大罪過嗎?”
“大概這麽大吧!”王延宗用手比劃了一下,“再大點,這麽大!”
“王延宗!你現在是兵!不是匪!要服從命令!”
“我服從了呀!常統領,你之前不也同意了,讓我帶人去幫周雲甫一把嗎?咱巡防營,本來不就有維持治安的職責麽!”
常統領面露尷尬——他也受過周雲甫的好處,此事並非全不知情。
“我讓你帶幾個人過去,你帶了十幾個人!還有,我啥時候讓你殺鬼子了?”
“殺就殺了唄!難道不該殺?”
敢這麽說話,這就叫匪性難改,同時也是奉天巡防營中,最根本的問題——名義上,這是一支軍,可內部高層,又摻雜了太多江湖意氣、兄弟情分。
“王延宗,我現在是要跟你解決問題,你看看你,什麽態度!”
王延宗憨笑一聲,卻說:“長官,你不用為難,想解決問題還不簡單?我不就是那個問題麽!”
“滾滾滾!”常統領不耐煩地擺了擺手,“別他媽在我眼前晃悠!等你酒醒了再來找我!在此以前,撤銷軍務,革職查辦!”
常統領沒有輕易動他。
一來,王延宗帶兵確實有兩把刷子;二來,奉天各界集體聲援,現如今誰要動他,估計立馬就會變成公敵;三來,這件事到底是功是過,目前看來,還真不好說!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
奉天交涉局很快便介入其中,借著此案的由頭,再次就鬼子是否有權布警展開談判。
“黑帽子”出離南鐵附屬地,越權執法,本來就是理虧。
鬼子死了一個人,巡防營撤掉一個管帶,已經足夠忍讓了。 可鬼子的調性,向來是沒理也要辯三分,硬是索要巨額賠償、查封“臥雲樓”、責令火速查清此案,並警告清廷,若是再有日廠工人被殺,便要出動守備隊自衛。
戰場上輸掉的主權,嘴皮子磨破了也說不回來,交涉局隻好同意。
而且,“臥雲樓”是大煙館,查不足惜。
周雲甫無可奈何,隻好掏了五千塊大洋,平息此事。
白寶臣對此不甚滿意,三番兩次去找宮田龍二,希望借機徹底把周雲甫鏟了。
可主人怎可能聽狗子的調遣?
日俄戰爭,鬼子也是慘勝,元氣大傷,壓根兒也不想把事態無限擴大,從而打亂了蠶食關外的計劃。
他們要是還生龍活虎,那關外就不是附屬地那麽簡單了,恐怕整個遼東都敢搶。
據說,鬼子打贏以後,曾腆著一張大臉,跟毛子要三十億兩賠款。
沙皇尼古拉氣得大罵:去你媽了個癟犢子,真把老子當慈禧了,要錢沒有,不服繼續乾——原話,真事兒。
鬼子這才作罷。
此是大勢,不在話下。
且說周雲甫掏了五千塊大洋給鬼子,又要再給巡防營好處維持關系,“臥雲樓”被查封,又趕上新政禁煙,難以另起爐灶,自此斷了煙土生意,實力折損過半,手下頓時人心惶惶。
韓策嚇得急問對策,老爺子躺在藤椅上,抽了兩袋大煙,沉吟了小半天兒,最後卻說了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外甥,出門去給我買幾份報紙。”
“報紙?”韓策一臉蒙圈,“要啥報紙?”
“《盛京時報》。”周雲甫歎了一口氣,“總之,把能買到的報紙,全都買回來。”
“沒別的事兒了?”
周雲甫頭痛欲裂,一邊緊閉著眼睛,一邊伸手在空中比劃,好像是要抓住什麽似的。
“還要籌錢,你去找江城海、許如清還有陳萬堂來找我,對了,再派點人手來我這邊!”
“讓他們來這?”韓策有點不放心。
二人身在之處,是城南的一處秘宅,除了幾個心腹手下和照顧起居的老媽子以外,再無外人。
周雲甫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卻說:“讓他們都去江城海的宅子,記住,只能讓他們自己去!你自己把人手帶夠!能辦明白不?”
韓策堅定地點了點頭:“舅,這點事兒要是再辦不明白,我乾脆別混了。”
“嗯。”周雲甫有氣無力地說,“你可得機靈點兒啊!”
韓策握住老爺子的手,低聲說:“舅,放心!放心!我這就去辦!”
……
……
“咯噠咯噠,咯噠咯噠!”
此時此刻,奉天南塔廣慈寺附近的荒地上,忽然響起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
老煙炮和鐵疙瘩坐在樹蔭下,聽見動靜,立馬仰起脖子,卻見一個二十歲的小年輕,穿一身青色綢緞短褂,正風風火火地朝這邊趕來。
鐵疙瘩連忙站起身,拍了拍屁股。
老煙炮也卷上了煙袋鍋子,用手掌遮住陽光,一邊朝前面巴望,一邊小聲嘟囔道:“這麽年輕?不像啊!”
說話間,那小年輕便已拍馬趕到,單手一勒韁繩,馬匹嘶鳴一聲,旋即站住。
“哎!吃的哪家米?”小年輕並不下馬。
老煙炮眼睛一亮,忙抱拳說道:“陰門土點子,小兄弟,你是那個……”
江小道拍了拍胸口,笑道:“沒錯,驢哥!”
沒用真名,怕走漏風聲。
鐵疙瘩在一旁有點不滿,撇著一張嘴,問:“你怎才來呀?都等你半天了!”
“混帳東西!”老煙炮厲聲咒罵,又連忙衝小道陪上笑臉,“少爺別見怪,我這傻外甥沒見過世面,腦子裡有炮,說話衝!”
“別廢話了,驗驗貨!”
“在這?”
老煙炮左顧右盼,這地方雖說沒什麽人,但畢竟也是光天化日,多少有點兒顧慮。
“怕啥!”江小道指了指驢板車上的柴火,“搬下去,讓我瞅瞅!”
老煙炮和鐵疙瘩相視一眼,心裡發虛,畢竟帶來的是倆老頭兒,人家萬一不要,想訛人都沒法訛,於是便笑嘻嘻地編了個瞎話。
“少爺,這光天化日的,東西在外頭露著,也不好,要不,你先找個地兒,咱們再驗貨?”
江小道心有不滿,可老爹又特意囑咐過他,買屍體偷梁換柱,越低調越好,千萬別耍橫,以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總不能為了解決一個麻煩,再創造另一個麻煩!
思來想去,江小道隻好調轉馬頭。
“行,跟我來!”
…………
感謝說書人811成為本書第一個盟主,但願不是最後一個!
可惜我回家過節了,剛剛看到,也沒什麽準備,明天一定加更!
另外,感謝這兩天大夥兒的月票支持!
感謝Mr魏、衡山劍謫仙的打賞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