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雲甫把眾人挨個敲打了一番,眼下坐起身子,似乎剛要開始切入正題。 “你們幾個,最近都看報紙沒?”
三人沉默著點了點頭。
江城海雖然不怎認字兒,小道搬出去以後,沒空再來念報,但他沒事兒的時候,還是會讓孫成墨給他聊幾句時勢。
“最近關內好像挺亂,看那架勢,又開始喊倒清了,你們怎麽看?”
三人一聽便知,老爺子這是打算借勢,但到底要借哪一邊的勢,卻還沒有拿定主意。
白寶臣仗著鬼子撐腰,眼下要跟他硬碰硬,顯然不夠明智,眼下唯有拖字訣,靜待其變,渾水摸魚,才有機會扭轉頹勢。
陳萬堂哼了一聲,搖搖頭,滿臉不屑。
“這事兒也不新鮮,小打小鬧罷了,成不了大事。”
“那也未必。”許如清另有看法,“現在的情況,跟以前可不一樣。以前,宮裡還有老佛爺。雖說天底下的人都罵她,卻從沒有人說她權術不深、手腕不硬。現在,老佛爺沒了,小皇上才多大,哪能壓得住那麽多新政大臣?而且,各地新軍的屁股還在不在朝廷那邊,恐怕也說不準。”
陳萬堂對此不屑一顧。
女流之輩,也敢妄談國事?
陳萬堂是抱著男子主義的老舊想法,卻不知,要論眼下的時勢,他的見識,還真未必比得上許如清。
原因無他,只因各地仁人志士共商倒清大計的時候,為了掩人耳目,經常會在當地的旅館、俱樂部或娼館裡密議,“會芳裡”自然也接待了不少這樣的客人。
許如清又是老江湖,這些“客人”三五成群來到一處,就算不說緣由,她稍加打探,心裡就也能猜出個大概。
這些人遍及社會各界,軍警士商交融混雜,許如清因此愈發堅信,這次倒清,不是兒戲。
“紅姐,聽你這話的意思,伱還真覺得朝廷會倒?”韓策撇撇嘴,不信。
許如清走回到方桌前,坐下,說:“倒不倒的,誰也說不準。不過,咱們這些跑江湖的,不就是順勢而為麽,萬一他們真成了,臨時抱佛腳可來不及,還是得盡早搭上線。”
周雲甫不置可否,轉而看向“海老鴞”,問:“城海,你說說。”
江城海皺起眉頭,字斟句酌。
“老爺子,說實話,我不太相信關外會亂。如果要亂,咱們當然是槍杆子在哪兒,就跟到哪兒,最好還是兩手準備。”
周雲甫緊閉雙眼,只顧搖頭,半天沒有吱聲,似乎對這仨人的建議都不甚滿意。
江城海等人無話可說。
畢竟,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最後拍板的,還得是老爺子自己。
沉默了好一會兒,周雲甫方才沉吟道:“搏二兔不得一兔,兩邊都討好,最後只會兩邊都得罪。”
三人無話,只有韓策直愣愣地問:“那咱們押在誰身上?”
“舊軍巡防營跟咱們的關系,向來不錯,還得繼續維持。”周雲甫看向許如清,接著說,“那個王延宗,這次幫咱們出頭,被革職查辦,該有的禮數,咱們還得照辦。”
“是,我知道。”
“韓策!”周雲甫又叫了一聲外甥,“你呢,最近得多去講武堂那邊走動走動,拉拉關系,不能光指著巡防營裡的老人兒!”
東三省講武堂的學院,主要以巡防營推送為主。
那些年輕人,也許現在並沒有多大實權,但只要天下有變,武官升遷,快如閃電,而在此之前,便是最容易結交的時候。
“至於新軍和倒清一派,讓他們折騰去,我是不會摻和。”
許如清和江城海面面相覷,異口同聲地問:“老爺子,這是為啥呀?”
周雲甫冷笑一聲,說:“我也知道點他們的來路,後面有老洪門和袍哥會的影子,還有什麽新軍、商人、胡子、鄉勇,看似合縱連橫,實際上雜亂無序,缺一個真正有實權的龍頭!”
眾人無話,靜靜地聽著這隻老狐狸的分析。
“老洪門也好,袍哥會也罷,說到底,還是一幫市井江湖。他們最愛打著倒清的幌子,到處坑蒙拐騙,就算真鬧出什麽動靜——放心——到時候沒有龍頭壓場,最後一定會因為‘分贓不均’而反目成仇。這種事兒,我見得太多了。”
周雲甫的眼裡閃過一絲寒光。
在他看來,倒清一派,混雜了太多的江湖會黨,卻連個真正強而有力的話事人都沒有,其行動全憑一腔熱血,一旦碰到釘子,便是一盤散沙,各自為政,以求自保。
如今看似同仇敵愾,實則都是相互利用。
南幫江湖早已分好了帳目,以後誰當總督,誰掌軍務,都商量好了,如今又到中原、關外煽風點火,光談大義,不談好處,拿別人的血,去換自己的前程,北幫江湖當然不乾。
況且北方朝廷勢大,想要鬧事,也不容易。
凡此種種跡象,讓周雲甫寧肯一敗塗地,也不願拚死給他人做嫁衣裳。
老爺子態度既定,其他人自然再也無話可說。
“你們三個,這段時間,遇到啥事兒,還是要辛苦一下,隱忍為上,靜待時機。”
周雲甫一手扶住韓策的肩膀,顫顫巍巍地站起來,剛走了沒兩步,突然咳嗽幾聲,身子一趔趄,竟猛地趴在眼前的方桌上,差點摔倒在地。
江城海等人大驚失色,連忙起身攙扶,卻被老爺子橫手擋下。 “萬堂啊,最近只能委屈一下你了。”
陳萬堂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城海,你也老了,平常多注意,別讓白寶臣逮了空子。韓策辦事不利,沒清掉王三全,你那兩個小兄弟的事兒,平了沒?”
江城海“嗯”了一聲:“平了。”
“閨女,‘會芳裡’那邊的生意,看來肯定是要搬了,我在小西關給你找了個地兒,沒以前那麽闊氣,但也不至於給你丟面兒。”
許如清低眉輕聲說:“乾爹,不用操心,就算平地扣餅,我也能幫你把生意乾回來。”
周雲甫好像公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在外甥的攙扶下,緩慢地朝門口挪動著腳步。
臨別之時,老爺子又忽地轉過身,盯著仨人看了一會兒,竟然沒緣由地抱起拳來,眼神裡迸出凶狠,聲音似乎也響亮了許多。
“各位,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我周雲甫能有這十幾年的風光,少不了各位的幫襯,眼下時局艱難,各位辛苦,希望咱們還能共度這次難關吧!”
聞言,江城海等人驟然一怔。
他們已經記不清,周雲甫上一次露出這種神情,是在什麽時候了。
幾年前?甚至十幾年前?
總而言之,他們差點兒忘了,老爺子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大開大合、豪氣乾雲的那一面。
若非如此,他又怎麽會當了那麽多年的瓢把子?
能讓眾人歸服,且能讓官府高看一眼的人,又怎麽會永遠是一副陰險狡詐的面容?
無奈,人一旦年老力衰、久病纏身,便難免性情大變,以至於讓後生晚輩誤以為,周雲甫一直都是陰狠毒辣、疑心重重的樣子。
但就在剛才那一瞬間,江城海等人仿佛又看到了曾經那個周雲甫,那個曾經讓他們心甘情願拜碼效力的江湖大蔓兒!
於是,眾人紛紛提衣下跪。
“老爺子,放心!”
“嗯,走啦。”
周雲甫轉過身,在外甥的攙扶下,繼續邁起了小碎步,艱難而又緩慢。
江城海等人抬頭目送,眼神裡方才閃出的希望,竟又瞬間黯淡了下來。
周雲甫到底還是老了,身體已經佝僂得不成樣子,像一隻垂垂將死的老猿,煙土不僅噬盡了他的精氣神,也使他的性情變得疑神疑鬼。
他的記性明明越來越差,可那些原本早已淡忘的江湖血債,卻又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來,吐出去的大煙時常幻化成一張張人臉,終於令他惶惶不可終日,以至於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走出院子,上了馬車。
周雲甫突然抓住外甥的手,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說:“一定要盯住陳萬堂!”
……
……
夜色正濃,廣源錢莊,城北分號。
辭別六叔、七叔,江小道當然沒有回家陪媳婦兒,而是趁夜造訪此處,摸黑來到後街,站在胡同口,左右看看,確認四下無人,方才邁步走向錢莊後門。
沒等走近,忽聽見院子裡有人走動、交談的聲音!
江小道連忙側過身,把自己隱藏在院牆的拐角處,蹲下身子,扭過頭,露出半邊臉。
“這麽晚了,還能有誰來啊?”
喃喃嘟囔了兩聲,院子的大門被人忽然推開。
“蘇公子深明大義,在下多謝了!”
“客氣客氣,救亡圖存,本來就是我輩應當的責任。”
“了不起,了不起!既然蘇公子另會了客人,我就先行告退了。”
“實在抱歉,咱們改日再敘,慢走,慢走。”
“蘇公子留步。”
昏暗的夜色下,卻見兩個人影衝院內抱拳鞠躬,隨後笑呵呵地快步離去。
不用仔細去看,隻憑那口音,江小道便已然猜到了那兩人的身份。
“這是……譚仁鈞和劉雁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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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