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頓晚飯弄得極其熱鬧。 羅記的後廚帶著家夥來到江宅,剁餡兒、擀皮兒、包餃子。
灶坑裡的柴火似乎永不停歇,鐵鍋上的屜籠下了又上,無需費事撿進盤子裡,直接把帶著熱騰騰蒸氣的屜籠端到東西廂房,不過片刻功夫,就被吃得乾乾淨淨。
餃子在籠內,人在炕上,其下卻是同一團火。
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吃人的未必安逸,被吃的未必可憐。
今朝座上客,明日盤中餐。
唯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便是富貴只在險中求,從無例外。
眾人吃得撐到了嗓子眼兒,羅記的廚子又另包了十幾屜餃子,一直忙活到夜半時分,從胡小妍那裡領了傭金和賞錢,這才拜謝離開。
院子裡留下兩人守夜,正屋和廂房陸續熄燈。
四風口領著幾個半大的小靠扇,鑽進廚房,拿了一個凹凸不平的小鐵盆,從鍋裡舀點溫水,又把眾人剛才吃剩的破皮沒餡兒的爛餃子倒進去,隨後又從窗台上扯下幾片白菜葉子,洗也不洗,隻管隨手丟進去,攪和攪和,便端到了屋外。
幾個人繞過房子,來到後院地窖。
小北風蹲下身子,拽著鐵環兒,將地窖的入口掀開。
“轟隆”聲響,煙塵彌漫,一股濃烈的惡臭撲面而來,今人被嗆得紛紛筋鼻捂嘴。
月華清冷,照出洞口處的兩三級土台階。
江宅的地窖並不大,入地不到一丈,四圍不出六丈,稍微壯實點的人擱進去,便直不起腰。
小北風歲數小,端著鐵盆走下去,把說不清是飯菜還是泔水的吃食撂在台階前,隨後便轉身爬了上去。
眾人圍在入口,俯身查看,就像站在樹洞旁邊,等待松鼠探頭露腦一般。
少頃,地窖裡傳出一陣“沙沙”的聲響。
眾人屏氣凝神,卻見月光回避的陰影深處,爬出一個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似人非人的“東西”,急匆匆地來到台階附近,二話不說,便把那張黑臉扣進鐵盆裡,雙手並用,也不管乾的稀的,隻統統抓了塞進嘴裡,咽入股中。
此情此景,四風口看在眼裡,卻神情各異。
小東風視若無睹,不動聲色,眼裡的景物,似乎同那些草木灰石別無二致,看見了便是看見了。
小南風眉頭緊鎖,捂著口鼻,只看了一會兒,就說先要回去睡覺休息。
小西風連聲冷笑,端出勝者的姿態,眼神睥睨,隻當這是敗者應有的下場。
小北風雙手叉腰,撇著一張嘴,看起來肆無忌憚,隻把這景象當成一面鏡子,映出自身的強大。
地窖裡那“東西”趴在地上,如同野豬拱食,“啼哩吐嚕”一頓忙活。
不消片刻功夫,鐵盆便已被吃得乾乾淨淨,只剩下淺淺一汪混濁的髒水。
緊接著,那“東西”調頭轉向,“沙沙”幾聲響,便又潛入月光回避的地窖深處,其間更無半句言語。
小北風下地窖撿起鐵盆,將裡面的余水倒掉後,便又沿著土台階爬上去,關上入口擋板。
入口旁邊的枯草叢裡,正有一塊白色大石頭,原本是要壓在擋板上的,但現在似乎沒有必要了。
“走吧,走吧,都早點回去睡覺!”
小東風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地繞回前院。
眾人各自散去,隻留下兩人看守。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用不了多久,這些看守恐怕也沒必要留了。
“哎!走吧,別傻站著了!”小西風一把摟住小石頭的脖子,“窯姐兒就是窯姐兒,你才多大,過年十二?以後漂亮女的有的是,別老悶悶不樂的!”
“就是!”小北風跟著附和道,“跟著道哥混,好好表現,以後咱們到哪都橫著走!”
“你要當螃蟹怎的?”小西風嬉笑著問。
小北風真就當場學著螃蟹,橫著走了兩步。
眾人嘻嘻哈哈,打鬧了一番,終於回到屋裡。
只有小石頭一人怔怔出神。
他心裡沒有憤怒,也不敢有憤怒,更多的還是恐懼與自責。
小石頭雖然對趙靈春心懷一絲懵懂的念想,但還遠遠談不到男女之情,尤其是見識到大嫂的手段後,更不至於為了趙靈春而舍身犯險。
他原以為,大嫂是個和善的好人,可事實並非如此。
說到底,他還只是個孩子,恐懼遠比其他情感更深刻、更強烈。
正因為他還只是個孩子,所以胡小妍允許他犯一次錯,但也僅此一次。
只不過,從救人變成害人,小石頭的心裡總是有點過意不去。
可話又說回來,趙靈春之所以淪落到如今這步田地,多半也是因為她咎由自取。
要是仔細說來,那個晚上,已經是將近月余以前的事兒了……
…………
城北江宅,西廂房內。
“啪!”
小西風掄起胳膊,抬手一記耳光,結結實實,打得小石頭口鼻出血,眼冒金星。
桌上的燭火應聲抖了兩下。
小西風性烈難當,破口大罵:“沒良心的狗東西!我問你,伱身上這棉襖,是誰給你買的?”
“是……是大嫂給我買的。”小石頭抹一把鼻子上的血,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你這棉靴,是誰給你買的?”
“也……也是大嫂給我買的。”
“你這幾天,頓頓能吃飽飯,是誰給你的錢?”
“是……是大嫂給我的錢。”
“啪!”
又是掄圓了一記大耳刮子!
“你他媽還知道是大嫂給你的呐?”小西風一把薅住小石頭的衣領子,“吃大嫂的、穿大嫂的,不想著怎麽報答就算了,你他媽還憋著壞坑我,還是為了一個窯姐兒!那婊子是你媽,還是你媽也是婊子?”
炕上的其他三個風口和小靠扇的本來默不作聲,可一聽這話,小南風便忍不住提醒道:“哎,小栓子,這話過了。”
“叫誰小栓子呢?”小西風沒好氣道,“以後我就叫小西風!敢情不是你們的人,他跟我來這麽一出,這不明顯打我的臉麽!”
眾人咂了咂嘴,搖頭歎息。
小西風余怒未消,抬腿又是一腳,正踹在小石頭的心口窩上。
小石頭站立不穩,當即被蹬到了牆角,腦袋“咣當”磕了一下磚牆。
“妥妥的白眼狼,我當初就他媽不該救你!”
小石頭連忙求饒,說:“哥,我、我錯了,我真不知道大嫂跟她有仇啊。”
不說倒好,這一說,小西風的火氣蹭的又竄上頭頂,眼瞅著就要伸手掏槍,嘴裡大罵:“操你媽的狗東西,還裝傻是不,我他媽一槍斃了你!”
眾人見狀,急忙跳下炕頭阻攔。
小東風從後面將其環臂抱住,小南風扣住他的右腕,小北風按下他的左肩,橫七豎八,拚命攔下這一頭眼紅的瘋牛。
“哎,小西風,你幹啥?把槍放下!把槍放下!”
“瘋啦?大嫂都沒說什麽,你急啥呀?”
“喂!小石頭,你還愣著乾屁,趕緊給他賠個不是啊!”
眾人費了老大的勁,可算把小西風按在炕沿兒,坐了下來。
小石頭見狀,也不敢再耍什麽機靈,連忙跪地叩頭,恨不能把這輩子學過的軟話全都說個遍。
“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小西風脖頸上青筋暴起,胸脯劇烈起伏,如此喘了將近半個鍾頭,方才慢慢平息下來。
這小子氣性太大。
眾人見他漸漸冷靜下來,仍不敢松手,又過了一刻鍾,感覺他身上繃著的一股勁兒一點點散了,這才將將松開胳膊,長舒了一口氣。
小石頭再不敢吱聲,只是跪在原地,渾身上下,瑟瑟發抖。
眾人又勸了兩句。
小西風低著頭,斜眼瞄了瞄小石頭,沉吟了片刻,卻問:“你腦袋沒事兒吧?”
“啊?沒、沒事兒……”
“沒事兒就他媽痛快站起來,別在那礙眼!趕緊滾蛋,跟我道歉有個屁用,去給大嫂跪著去!”
“噢!好,我、我這就去!”
小石頭慌忙站起身,拍了拍膝蓋,戰戰兢兢地朝門口走去。
“你他媽痛快點!磨磨唧唧,跟個娘們兒似的!”
小西風抬腿又是一腳,狠踹在小石頭的屁股蛋上。
小南風便說:“哎,差不多得了,就是個小孩兒麽,別沒完沒了,等大嫂吩咐就行了唄!”
小西風罵罵咧咧地脫下棉靴,說:“瞅他那個慫樣我就來氣,什麽玩意兒啊!”
……
東屋內,炕桌上的首飾碼放得整整齊齊,在燭火的映襯下,綻出層層金光。
而這些閃爍的金光,又都倒映在炕上主仆二人的瞳仁裡。
小姑娘家,沒有不喜歡金銀首飾的。
只不過,有人將其視作錦上添花;有人卻將其視作命不可少。
能放下的,反而得到;緊抓在手心的,反倒成了一捧流沙。
小花看得滿眼欣喜,卻也隻敢過過眼癮,絕不敢上手把玩。
胡小妍見狀,便笑了笑,說:“小花,你也大了,看哪個喜歡,就挑兩樣吧。”
“真噠?”小花喜出望外。
胡小妍點點頭,往後挪了挪,任憑她去挑選。
小花伸出手,懸在半空,想了想,卻又縮了回來,有點靦腆地笑了笑,卻說:“少奶奶你先挑,要是有不喜歡的,剩下了,再給我就行。”
“我對這些東西無所謂的,你喜歡就拿兩個吧。”
見小花還是有點遲疑,胡小妍便佯裝道:“你要是不挑,我可一個都不給了啊!”
“別別別!”小花忙說,“我挑,我挑!”
仔細斟酌,反覆掂量,小花的手指最後落在了一個金簪上,沒底氣地問:“少奶奶,這個行不?”
“行。”胡小妍連眼睛都沒眨一下,便說,“再挑一個吧。”
小花摳摳嘴唇,又把手指放在一隻玉鐲上,仍是問道:“這個行不?”
“行。”
“咚咚咚!”
敲門聲響起——是小石頭。
“大嫂,我、我知道錯了。”小石頭“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胡小妍歪著頭,看了看他的臉,一張嘴,卻問:“是不是小西風把你打了?”
小石頭渾身一怔,忙說:“不、不是,是我剛才自己摔倒的。”
胡小妍冷眼又說:“再給你一次機會,想好了再說。”
小石頭急得渾身燥熱,隻覺得一身棉襖裹在身上,又濕又冷,猶豫了一會兒,才說:“大嫂,西風哥是生氣我去告密,愧對你對我的好,才出手打了我兩下,真沒有別的意思。”
胡小妍對這個回答很滿意,隨手指了指後窗,說:“小石頭,你也不用自責了。有沒有你,都不耽誤我們抓她。你念著她的好,想救她,其實也沒什麽。但下次記住,不關你的事,別跟著瞎摻和,要是再敢犯錯,你就下去陪她吧。”
“大嫂放心,肯定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嗯,小花。”
“知道,我去拿藥。”
小花連忙翻身下炕,在抽屜裡番出藥匣,幫小石頭上藥消腫。
胡小妍沒再理會,只是轉過頭,默不作聲地看向後窗外的地窖。
漆黑的玻璃窗上,同時照映出她自己的側臉,跟後院的地窖入口,彼此相疊,融為一體。
胡小妍不可避免地回想起自己的童年……
……
此時此刻,後院的地窖內。
趙靈春身處一片漆黑之中,躬身蹲在土台階上,把肩膀抵在地窖擋板上,雙腳蹬地,拚命試圖為自己掀開一線生機。
毋庸置疑,這一切都是徒勞。
前胸後背,腦袋四肢,似乎每一寸皮膚都隱隱刺痛,每一處關節都紅腫難忍。
趙靈春本來就不剩多少氣力,更何況地窖的擋板上還掛著鎖,外面還壘著一塊大石頭。
“救命!有人嗎?救命!江小道答應放過我了!”
呼喊聲被悶在地下,聽起來似乎還不如外面的風大。
拚命喊了半響,嗓子也幹了,腦袋也暈了,趙靈春終於癱坐下來,低聲啜泣。
四下裡伸手不見五指,盡管聽不見任何聲音,可她總覺得遠處的角落裡,還蹲著另一個人,正在黑暗中直勾勾地盯著她,衝她獰笑。
周圍似乎有許多蛇蟲鼠蟻,密密麻麻,正肆無忌憚地爬上身體。
趙靈春下意識地打了個激靈,不斷用雙手四處拍打。
她已經驚醒了好長一段時間,竟還沒有發覺,滿懷的金銀首飾,早已不翼而飛。
正可謂,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也許,只有在這種時刻,她才能頓悟——原來,那些東西,到底不過是身外之物罷了。
可惜,晚了。
空氣混濁,趙靈春感到頭昏腦漲,只有靠近頭頂的一線縫隙,能讓她勉強呼吸到一陣清爽。
清醒與睡夢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
……
翌日清晨,殘夢未消,頭頂上突然傳來一陣“轟隆隆”的聲響。
緊接著,又聽“嘎吱”一聲,一道白茫茫、晃瞎眼的強光直撲下去,照出一張面無血色的臉。
趙靈春抬手用胳膊擋住前額,眯縫著眼睛,仰頭看去,卻見一顆顆半大的腦袋,圍成一圈兒,正面無表情地向下探視。
趙靈春下意識地想要逃跑。 可是,剛露出半點苗頭,一隻大腳便迎面踩在臉上,將她生生踹了進去。
頭頂上傳來一陣哄笑。
有人微笑著俯下身子,朝她伸出手,笑道:“來,我拉你出來。”
趙靈春在風月場裡長大,爺們兒的甜言蜜語,不知聽過多少,從來也不往心裡去,更不曾為之動情。
可如今,就這麽簡單的一句話,竟讓她感動得差點兒哭出聲來。
她慌忙而又興奮地爬起身,拉住那人的手,往上攀爬,結果剛露出半個腦袋,便又被五六隻腳踩在頭頂,將她狠狠地踹了下去。
趙靈春仰面摔在地上,卻顧不得疼,懵了。
頭頂上,方才那人衝左右厲聲咒罵:“喂!你們別他媽鬧了!大嫂要見她呢!”
其余人等撇了撇嘴,覺得索然無味。
那人便又探下身子,伸出手,說:“來,別怕,他們不敢再動手了,我拉你上來。”
趙靈春直愣愣地點了點頭,盡管有些畏縮,卻還是鼓起勇氣上前,拉住那人的手。
可是,結果仍然沒有變化,剛爬到兩極台階,便立馬又被人一通拳打腳踢,重新跌回地窖裡面。
三番五次下來,眾人樂此不疲。
最後,仍然是那人,再次俯身低下頭,伸出手,笑著說:“來吧!不鬧了,我拉你上來。這次是真的!”
趙靈春兩眼空洞,癱坐在地上,盯著那隻伸下來的手,愣了片刻,神情漸漸變得惶恐起來,一邊手腳並用地向後挪蹭,一邊拚命搖頭。
“不!我不!我不上去,我不上去!”
那人又勸了兩句。
趙靈春便像著了魔一樣自言自語,間或淒慘叫嚷。
“我不上去……我不上去……救命!救命啊!”
那人見勸不動了,這才終於縮回手,訕笑了兩聲,對左右說道:“完了,她學奸了。”
言畢,頭頂上便又傳來一陣哄笑。
嘲弄的笑聲無比刺耳,肆意撥弄著趙靈春緊繃的神經。
她突然崩潰大哭:“你們……你們幹嘛呀!江、江小道答應放過我了,救命啊……”
哭嚎了一會兒,頭頂上終於傳來了另一個聲音,一個女人的聲音。
“好了,差不多了,把她帶上來吧。”
於是,地窖入口的幾個半大小子便彎腰喊道:“喂!出來吧!這回是真的了!”
“不,我不!我不出去!”趙靈春一邊啜泣,一邊退得更深,“我不出去,我、我要見江小道,他答應我了。”
“別廢話,痛快出來!”
“我不……你們、你們騙我……”
“你媽的,真他媽磨嘰!讓開,讓開!”
小西風罵罵咧咧地推開眾人,彎腰走進地窖,在角落裡一把薅住趙靈春的頭髮。
趙靈春嗚嗷亂叫,可小西風怎麽也是個十**的壯小夥,真下了狠心,怎麽可能擺弄不了她?
連拉帶踹,沒一會兒的功夫,小西風便把趙靈春從地窖裡拽了出來,丟在地上,再松手時,掌心裡已然多了一團亂發。
趙靈春被左右按壓著跪在地上。
強光刺眼,她緩了好一會兒,方才看清身前之人——木輪椅上,坐著一個和她年齡相仿、長相有點面熟的女人,懷裡揣著一個白色的兔絨手袖。
胡小妍歪過頭,看向趙靈春的側臉,見眉骨上有一道粉白色的疤,心裡頓時了然。
“果然是你。”
趙靈春有點意外,直到眼神瞥到胡小妍殘廢的雙腿以後,往日的記憶才隨之浮上心頭。
“是……是你?你、你是江小道的媳婦兒?”
胡小妍點了點頭:“江小道是我丈夫,‘海老鴞’是我公爹,‘串兒紅’是我大姑。”
趙靈春咽了一口唾沫,自知在劫難逃,卻還是心存僥幸地說:“嫂子,這裡面肯定有什麽誤會!我……江小道,我哥,他已經答應放我了,真的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問他,你放我走吧。”
胡小妍糾正道:“不,小道答應的,是不殺你,從沒有說過要放你離開奉天。”
“那……那我不離開奉天,我求求你,別把我關在裡面。對了,我、我可以回‘會芳裡’去,真的,嫂子,我能給你們掙錢,真的,我再也不敢有別的想法了,你相信我。”
“不,我不相信你。”
趙靈春頓時怔住。
這回答太過直接、太過乾脆,讓她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麽。
“嫂子……我、呃……”
胡小妍直接抬手打斷:“你什麽也不用說,我什麽也不想聽。我過來看看你,只是想確認一下,你是不是當年我見過那個姑娘。現在見過了,小西風,把她押回去吧。”
胡小妍有點自責。
如果她不是殘疾,能再早一點親眼看見趙靈春,也許就沒有後面這麽多事兒了。
小花推動木輪椅轉過頭。
其他幾個小靠扇立馬就要將趙靈春押回地窖。
趙靈春死命掙扎無果,此刻竟也急了,連哭帶嚷地大吼:“等等!別碰我!別碰我!江小道他們害死我全家血親,我找他們報仇,我有什麽錯?我有什麽錯?啊!哇!呀!”
胡小妍忽然讓小花幫她轉過身,看向對方,沉聲道:“趙靈春,這個時候,你才像一個鏢局的女兒。可是——這裡只有勝負,跟對錯有什麽關系?”
“我!”
“咱們仨,都是遼陽長大的孩子,你是大小姐,我跟小道都是爛命一條。你憑什麽就覺得,你得一直當你的大小姐?我都這樣了,也沒怨過,你怨什麽?還有他們這些小靠扇的,真要細說,誰比誰慘多少?”
趙靈春如鯁在喉,一時語塞。
胡小妍卻接著說:“退一步講,你們何家的長風鏢局就乾淨了?你爹何力山,跟遼陽城賊窩裡的瓢把子稱兄道弟,你爺何新培,跟綠林山頭的胡子拜把結交,說來說去,不也是為了你們自家生意麽!跟賊頭、胡子合夥演戲,坑東家的錢,你們家少幹了?你要恨就恨,可你們何家死了,也別怨天尤人!”
“不許你說我爹!”趙靈春掙扎道,“有能耐,你、你就乾脆把我殺了!”
“好啊!”
胡小妍應聲從懷裡掏出手槍,老爹和小道都交過她怎麽用,卻還從未拿活人試過。
“哢噠”一聲,打開保險,隻消稍微動動手指,就是一條人命。
慷慨赴死,引刀成一快,那是戲台上的說辭,試問人世間又有幾人能做到?
天底下,有多少人,活得豬狗不如,不也照樣咬咬牙,就那麽活下去了,像牲口一樣活下去了。
直至親眼見到那黑漆漆的槍口,求生的本能立刻蓋過豪橫的意志。
趙靈春瞬間骨軟筋麻,“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求饒:“嫂子,我錯了,別殺我,別殺我!我、我自己回去,我自己回去,馬上就回去!”
胡小妍冷哼一下,卻也並沒有為難她,只是任她在眾人的一片嘲笑聲中,倉皇逃竄,最終鑽進了地窖裡面……
……
夜裡,鐵盆裝的飯食被擺在土台階上。
“哎!過來吃飯!”小北風衝黑暗的角落裡喊了一聲,“磨蹭啥呢!快點兒的啊!”
趙靈春戰戰兢兢地從陰影裡走出來,低頭看向那癟曲變形的鐵盆,裡面的吃食渾濁不堪,簡直像是一盆洗碗水。
“這……這是什麽?”趙靈春皺起眉頭,滿臉寫著“嫌棄”二字。
“吃剩的白菜豆腐湯,裡面還有兩塊饅頭。誒?你這是什麽表情?”小北風不滿道,“怎?你還挑上了?我小時候,滿大街要飯,要是能吃上這麽一頓,那都趕上過年了,你還嫌棄上了,真是給臉不要臉!”
趙靈春的肚子“咕嚕嚕”直叫,卻仍搖頭說:“我不吃了,你拿回去吧。”
“你愛吃不吃!大嫂說了,你不吃也行,反正這盆東西就在這放著,你什麽時候吃了,才有下一頓飯,超過三天,就硬塞你嘴裡去!”
說完,小北風便轉身上了台階,蓋上擋板,扣上掛鎖,壓上磚石。
第二天清早,小北風過去檢查,鐵盆裡仍然滿滿登登。
他也不說什麽,隻管關上地窖。
第三天清早,小北風再過去檢查,鐵盆裡的食物仍然沒有減少。
第四天清早,眾人正準備殺進去,強塞硬灌的時候,驚訝地發現,鐵盆空了。
小北風連忙興高采烈地衝進東屋通報:“大嫂,那窯姐兒吃了!”
胡小妍的心緒並未因此受到任何影響,只是隨口應了一聲,淡淡地說:“把擋板上的掛鎖撤了。”
“啊?那她要是跑了可怎整啊?”
“撤了。”胡小妍重複道。
小北風點了點頭:“噢,我知道了。”
起初,趙靈春並未察覺到地窖擋板上的掛鎖已經撤了。
她越來越虛弱,無論精神還是肉體。
很多時候,她甚至分不清自己是在睡覺,還是在清醒。
直到有一天,趙靈春夢到了過去在“會芳裡”的生活,漂亮的窗幔、精巧的首飾、可口的飯菜……
這些曾經把她拉入深淵的東西,如今卻又成了讓她奮起,試圖爬出泥淖的念想。
她抹黑爬到土台階旁邊,就像第一次那樣,躬身蹲在上面,低下頭,用肩膀撐住擋板,雙腳蹬地,試圖為自己掀開一線生機。
如此嘗試了半天,擋板依然紋絲未動,連她自己都開始搖頭苦笑起來。
徒勞!
可是,就在行將放棄的時候,趙靈春竟又忽然感到有一股清冽的寒風拂過脖頸。
她的雙眼瞬間亮了起來——有希望!
憑借這一股奔頭,趙靈春似乎又重新來了氣力,當即緊要牙關,根本顧不得渾身刺痛,只是卯足了勁兒向上頂。
“嘎吱嘎吱……”
擋板的縫隙越來越大,雙手雙腳因瀕臨力竭而抖得厲害。
“咕嚕嚕……”
頭頂上的大石頭應聲滾落,地窖的擋板頓時飄輕!
趙靈春從地底裡鑽出來,仰面無聲,看向夜空中的弦月,呼出一口熱騰騰的哈氣。
來不及喘息,眼瞅著四下無人,她便扒著雪地,爬出地窖,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
原本想要翻牆逃走,可身上已沒有余力,於是便隻好小聲繞過房屋,掃了一眼空蕩蕩的院落,立馬拔腿衝向宅院門口。
小心推開半尺縫隙,趙靈春不忘回身查看動靜,整個人因過度亢奮而顫顫發抖。
正準備側身逃出生天的時候,大門外忽然幽幽地響起一聲——“靈春兒,幹嘛去?”
趙靈春心裡咯噔一下,慌忙後退兩步。
大門猛然開啟,卻見胡小妍端坐在木輪椅上,僵硬著一張臉,身後照例站著小花、四風口和七八個半大的小靠扇,單手拄著哨棒,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看,將門口堵得嚴絲合縫。
“你們……你們……”趙靈春渾身冰冷,磕磕巴巴。
十七八的小小子,最愛嘴賤捉弄人,當下便衝她嘲笑道:“哈哈哈哈哈!你上當啦!”
趙靈春驚聲尖叫,轉身要跑,耳畔頓時“呼”的一陣惡風。
“咚!”
哨棒斜劈在背上,竟好像抽在了棉被上,只有一聲悶響。
趙靈春立馬四肢緊繃,反弓起上身,淚水在眼眶裡打轉,粗著脖子,乾張嘴,卻沒有聲音——這是真打疼了。
可是,身後沒爹沒娘,哪有一個心疼她的?
這邊的苦痛還沒咽進肚裡,那邊便又打將下來。
趙靈春哭了,嚎啕大哭,在那棍棒底下,連眼睛也睜不開,隻管抱頭鼠竄。
這幫小靠扇的,下手也是沒輕沒重,都爭著搶著在大嫂面前顯身逞能。
可細看之下,他們又絕不是亂打,端的是有備而來,就像那牧民趕羊似的,把趙靈春往後院的地窖裡趕。
等那趙靈春重新鑽進地窖,那幾個人便不約而同地一齊停手,拄著哨棒站在入口處,呵呵訕笑著俯視她的惶恐。
如此守了一夜,眾人才終於關上地窖,壓上磚石。
最吊詭的是,當地窖大門關上的時候,趙靈春竟長舒了一口氣,覺得自己總算安全了。
接下來,一連十數天,胡小妍三番五次誘趙靈春上鉤,或是讓人扮成巡防營的士兵,謊稱王延宗派人來救他,或是故意留個破綻,讓她誤以為自己能奮起反抗。
而這一切,都只是為了消磨她的棱角。
每一次,趙靈春都免不了被一頓毒打。
可是,每一次,當她重新回到地窖裡以後,大家便不再打她。
胡小妍對這一切都輕車熟路,因為這正是她過去的生活。
她親自為趙靈春編織圈套,再親自設下誘餌,最後親自下場捕捉。
趙靈春每次挨過毒打,胡小妍還要親自給她上藥,問她疼不疼、悔不悔、怨不怨。
這一切凶狠而又溫柔的矛盾行徑,讓趙靈春愈發恍惚,恩怨、愛恨的界限,竟也如清醒與睡夢之間的界限一般,漸漸模糊起來。
當她第一次驚覺,自己竟似乎隱隱期待著胡小妍能親自給她上藥的時候,她看見了自己內心深處的病態。
這是一個過程。
其間的長短,因人而異。少則幾個月,多則三五年,也許更長,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凡人者,皆可以馴化。
失去雙腿,對胡小妍而言,當然是不幸;可又恰恰因為沒有雙腿,不便逃生,反倒保留了些許希望的余燼,並在遇到江小道以後,重新燃燒起來。
最近的一次,趙靈春因逃跑而被打折了一條腿。
帶著滿身的塵土,重新爬進地窖的時候,她下意識地給自己關上出口的擋板。
從那時起,胡小妍便吩咐小靠扇,讓他們挪開壓板的磚石,為防意外,又派人兩兩一組,輪班值夜看守。
可是,怪就怪在,自從那晚以後,趙靈春就再也沒有主動推開過地窖大門。
小靠扇的在佩服胡小妍的手段同時,也由此而愈發畏懼大嫂,就像鍾遇山等人愈發畏懼江小道一樣。
江、胡二人,內外表裡,俱已成型。
正可謂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趙靈春行將崩潰——這只是時間問題。
胡小妍親自為她規范了一個嶄新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裡——希望即是圈套,地窖才能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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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更:1
9000大章,這單更不過分吧?
感謝來自窗子上的人的打賞支持,老板大氣!
感謝各位義父的月票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