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黃昏時分,小西關大街新開的“聚香樓”飯館,正是人聲鼎沸。
三樓雅間的窗戶裡面,不時傳來一聲聲高談闊論。
“豈止是徐大人!前兩年的趙將軍,那也是個人物!”
“那是那是!自打毛子走後,咱們關外接連來了這麽兩位,真是咱們奉天大幸啊!”
“咱們不說別的,就說徐大人主持修建的三樣:總督府、北大營、奉天公園,真是氣派!”
循著聲音,越過窗欞,卻見雅間裡面,滿桌的酒菜杯盤狼藉,六七個中年商人聚在一處,正借著酒興,談天說地。
開當鋪的嚴掌櫃喝得興起,比比劃劃地說:“哥幾個,你們晚上的時候,去沒去過商埠那條街?嗬!一長趟的路燈,柏油的馬路,路邊上栽樹栽花,老敞亮了!”
幾個老哥紛紛搖頭,說:“咱可不敢大晚上去那溜達,離鬼子太近!”
“嗐!你幾個完蛋的貨!怕啥呀?現在那邊都有巡警了,晚上還能看著清道隊的掃大街呢!說正經的,有空去看看!哎,老馮,你去過沒?”
“晚上坐馬車的時候經過那邊,沒敢下去走。”
說話的人,是裁縫鋪的馮掌櫃,一個身材微微有些發福,面容憨厚,話不太多的老實人。
馮記裁縫鋪,在奉天挺有一號,店裡的夥計個頂個的手巧心細,最難能可貴的是與時俱進,從西到東,洋裝長衫;從頭到腳,禮帽鞋襪;只要是往身上掛的,就沒他們家做不了的。
嚴掌櫃哈哈大笑,說:“老馮,你怎還不敢去?你在那邊開的鋪子,不是眼瞅著就要開張了麽!”
眾人隨聲附和道:“對呀,哥幾個還等著你在那邊乾好了,跟咱們說道說道呢!”
馮掌櫃挺謹慎:“我……再觀望觀望,先讓店裡的其他夥計去試試。我呀,就怕那邊最後變成像津門那樣的‘三不管’了,我這心裡有點沒底。”
嚴掌櫃連忙安慰說:“嗐!不能!徐大人不是已經跟洋人談好了麽,咱們這邊算自主開埠,統籌一體,都是朝廷主事!”
朝廷?
朝廷要能靠得住,前幾年哪兒來的毛子?
這是馮掌櫃的心裡話,但他沒有說,只是沉默著盯著眼前的半盅酒。
畢竟人多嘴雜,眼下國喪剛過不久,逞一時口舌之快,保不齊全家遭。
還是規規矩矩地閉嘴,老老實實地做買賣吧!
思量了片刻,馮掌櫃只是淡淡地說:“我這人吧,腦袋裡就是一碗大米粥,朝廷大事,咱也不懂,我就想本本分分的做點買賣,挺好。”
這話也是說到了眾人的心坎兒裡。
“唉!這也得說,趙將軍和徐大人確實了不起,有能人坐鎮,周雲甫他們那些人,消停了不少,這才讓咱哥幾個做了幾年安生買賣呀!”
“那可不!可惜啊,我聽說——聽說啊——徐大人要調任了,也不知道下一任,還能不能鎮住他們。”
話到此處,眾人紛紛面露擔憂。
馮掌櫃更是沉吟一聲,說:“是呀,就因為這樣,我才想要搬到商埠那邊,畢竟那邊洋人多,沾著點他們的光,也許能安穩點兒——也許吧。”
“話說回來,咱們幾個可都是老交情了。”嚴掌櫃忽然說,“哥幾個交個底,總商會會長這位置,伱們打算投誰呀?”
“白寶臣唄!”桌上有人冷笑,“這不明擺著的事兒麽,
還能投誰?蘇文棋那個小年輕?我是信不過!而且,咱們投不投的,也都是他了。” “就是!咱們這點產業,放人家白家、蘇家、周家兜裡,晃蕩兩聲,都聽不著響兒,真讓你說上句,你敢嗎?”
“那有啥不敢的?”嚴掌櫃一拍桌子,“既然是選,那選出來的就該說上句!”
“來來來,老嚴!”眾人齊聲勸他,“吃點菜,別光喝酒啊!”
嚴掌櫃抬手扒拉了一下眾人:“哎,我可得提醒你們一句!在周雲甫以前,白家和蘇家也不是啥好玩意兒!癟犢子事兒,他們兩家也沒少乾!”
“吃菜!吃菜!”
“今兒該誰結帳啊?”
“誰問就該誰結唄!”
“嘿!怪我嘴賤了是吧?行,我去!”
這時,馮掌櫃卻忽然站起身,滿臉堆笑道:“我來吧!我來吧!”
說結帳,那是幌子,他想的卻是今早離開這點頓飯局。
正如他剛才所言,他不想、也不願去談論這些破事,徒勞無功,何必呢!
離開“聚香樓”,天色已然暗了下來,馮掌櫃晃晃悠悠地走到“馬拉鐵道”的站點,一邊等,心裡一邊琢磨。
這“馬拉鐵道”雖然看起來滑稽,但確實十分便捷,不僅車快平穩,而且票價便宜,從火車站到小西邊門,每張只要半毛錢;從小西邊門到小西門,票價相同。
車廂內是兩排橫坐,人們坐著臉對臉,中間的空檔可以站人。
一開始,滿車的人大眼瞪小眼,都挺不好意思,可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尤其是這玩意兒給了許多窮苦人方便出行的機會。
馮掌櫃也算富裕,家裡自然顧得起馬車,可這種新鮮玩意兒,他不僅不排斥,反而很喜歡,據說小東洋那邊曾經也很流行。
說話間,馬拉車這就來了。
車夫還挺年輕,看上去不過十**歲的模樣。
馮掌櫃交錢換票,時候不早了,車廂裡只有零星幾個人,他隨便找了個空座坐下,看著窗外的景色,由慢到快,最後一閃而過。
馬拉車漸行漸遠,每到一站,便有三兩個乘客下車,沒過多久,車上便只剩下了他獨自一人。
“吱——”
車停了,朝窗外看了看,卻是一處尚未完全開發的商埠區,橘紅色的路燈照在柏油街面上,光影斑駁。
沒到站呀!
馮掌櫃不禁皺起眉頭,微微欠起屁股,朝前面看。
“師傅?怎回事,車壞了?”
話音剛落,卻見那車夫不聲不響地跳下來,低頭走進車。
“咚咚咚……”
腳步聲越來越近,仿佛正好與馮掌櫃的心跳同步。
年輕的車夫不知什麽時候帶上了一副黑色面罩。
“那個……”馮掌櫃舔了舔乾巴巴的嘴唇,心裡愈發慌亂起來,“我、我有錢……給……”
然而,年輕的車夫看也不看,猛然抬手,是一把漆黑如炭的勃朗寧。
“老登,周雲甫托我給你帶聲好!”
“砰!”
車窗玻璃震碎一地,槍聲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猶如水中漣漪,於夜幕之下,一層層滌蕩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