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時候,江連橫等人從站前賓館挪窩,搬到了舊市街的一家老客棧,簡單拾掇一下行頭,差南風去電報局給家裡報信,隨後三人便來到這處雜巴地,尋那臭點子闖虎的下落。
同是榮家門,溜門撬鎖,翻牆過院,對江連橫而言,自然不在話下。
可要說貓在人家屋裡,藏一宿乃至三五天不被發現,卻是難了。
首先,身形條件就不過關。
江連橫並不五大三粗,可橫豎也是個七尺半的爺們兒,實在不易藏身。
其次,這事兒多少有點寒磣,萬一手潮,讓人逮個現形傳出去,那以後就甭混了,到哪兒都得讓人笑掉大牙。
闖虎可不是一般人。
江連橫在來時的火車上,跟他有過交談。
按這小子的說法,為了收集寫作素材,他曾在一戶人家裡,整整藏了半個月,最後大晚上跑人家廚房裡偷餃子吃,不小心弄出了動靜,這才破窗而逃。
早說這小子的能耐用錯了地方,如今正好求他辦事。
闖虎采風,江連橫辦事,可謂雙贏。
可是,在窪坑甸晃蕩了一上午,各家茶社、書館都走遍了,愣是沒見著這小子的影兒。
最後,只剩夏家茶館兒沒去。
可常先生的“紫臉”說得正當紅,論理來說,也輪不到闖虎這半吊子過去暖場。
來到夏家茶館兒門前,一看告示,果然沒看著“床下罌”這號人物。
“道哥,那小子會不會壓根就沒來呀?”趙國硯邊說邊四處張望。
劉雁聲也說:“這種事,讓一個外人來辦,能行嗎?”
江連橫卻說:“外人才好用,他要是本地的,我才不放心呢!”
三人正說著話,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聞聲,江湖藝人和各家商號的掌櫃,都客氣地抱拳問候:“喲,劉經理來了!”
“來了來了,都挺好的吧?”
“托您的照應,生意想來不錯。”
“好好好,那就好呀!”
人群散開,讓了一條道出來,正見窪坑甸“擺地”的劉鳳岐邁著外八字,領著兩個小弟,滿臉和氣地走到近前,剛要邁進茶館兒聽書,余光一掃,恰好看見江連橫三人。
“嘿,老弟,擱這杵著幹啥,進去聽書啊!”劉鳳岐笑著抬抬手。
趕巧了!
江連橫連忙抱拳施禮,推辭道:“劉經理好!今天不聽書了,來這找個人。”
劉鳳岐聞言,湊上前,低聲問:“怎?昨天沒找著喬二爺?”
“找著了,還得多謝劉經理指點呢!”江連橫笑道,“不過,今天是要找個撂地的。”
“撂地的?嗐!那還不簡單,你問我呀!”劉鳳岐自信滿滿地說,“想找誰,你說話,聽什麽書、看什麽把式,只要是個角兒,我都清楚。”
“有個叫闖虎的人,劉經理知不知道?”
“說藝名兒。”
江連橫試探道:“叫‘床下罌’,是個疃柴的,半人高,跟個猴兒崽子似的,劉經理有印象沒?”
這話還真把對方一時將住了。
想來窪坑甸“撂地”的藝人可不少,“打地”的生意,幾乎天天都有。
要是從京津過來的大蔓兒,劉鳳岐自然好生款待,不敢端著。
畢竟,人養地,地養人。
窪坑甸是劉鳳岐張羅出來的,可名氣卻是各路藝人的功勞。
不過,對那些沒名沒號,未曾響蔓兒的藝人,他也犯不著低三下四,“打地”交涉,一律交由手下處理。
剛誇下海口就被人將住,劉鳳岐有點沒面子,急忙低聲詢問左右。
手下知會了幾句,劉鳳岐才笑道:“原來還沒成角兒啊!老弟,別說我勢利眼,小名小姓的,想來撂地,一般都得在北邊兒‘縫窮’那一趟,等響了蔓兒,才能搬進茶館說書。”
生意就是生意,能耐不夠,怨不得別人。
江連橫趕忙道謝,轉頭便帶上趙國硯和劉雁聲,直奔窪坑甸北邊荒地。
來到此處,穿過一排“縫窮”的娘們兒,沒走多一會兒,便瞅見一個矮小精瘦的身影。
闖虎果然正在那邊說書。
支一張小桌,蒙一塊紅布,白扇、醒木、手巾備好,迎風咧嘴,唾沫亂飛。
這小子跟說書先生的架勢邊兒都不沾,整個人往桌前一站,肋巴骨剛到桌沿兒,模樣就壓不住場子。
他那套書,說是“葷口兒”,都有美化之嫌,歸到團春裡,說相聲的都得罵街。
好在來來往往,盡是些碼頭搬運工,闖虎又說得直白露骨,勉勉強強能招攬幾個閑人,可沒聽多久,便匆匆走了,撚不住人。
畢竟,一套書,光有獵奇不行。
血腥、暴力配奸情,那才能勾人。
闖虎是隻說“奸”,連“情”都沒有,聽幾句,自然也就膩了。
正在那白話的時候,忽有兩個身穿長衫的人,推開人群,走到桌前,一抬手,將闖虎的手巾蓋在扇子上——不讓說了。
闖虎一愣,又慌又急,卻問:“誒?兩位哥哥,這是啥意思啊?”
“啥意思?你是疃柴的麽?”長衫怒氣衝衝地問,“少他媽在這給咱們這行丟人,伱師父是誰,沒教過你還是怎的?”
闖虎那小身板,見誰都是人高馬大,當即慫了半分,陪笑道:“兩位師兄,我是個‘海清’,疃柴全憑愛好,都是祖師爺賞飯,和氣生財,這是幹啥呀!”
兩個長衫見著慫人摟不住火,當即罵道:“放屁,也不看看你自己什麽德性,哪個祖師爺給你賞飯?你說的那也叫書?你這是毀咱們這行!滾滾滾,沒師門還想撂地?再不走,不客氣了啊!”
“別別別,得,我走還不行麽!”闖虎委屈巴巴地收拾起家當。
江連橫站在不遠處,此情此景,盡收眼底,卻沒有出手相助。
行行都有門道,兩個長衫雖然仗勢欺人,但也沒說錯什麽,闖虎那套書,的確是在毀“評”字門的生意,自家又是個“海清”,被人欺負也在所難免。
“闖虎!”
聽見有人叫他,闖虎鬱悶地抬起頭,待認清了來人,神色方才歡喜起來。
“喲!哥,是你來啦?”
江連橫大步走近,笑著問:“生意做得不順當?”
“嗐!沒事兒,這又不是頭一回,待會兒我還過來說,敵進我退,敵退我進,我還不信他們能把我趕出去。”闖虎還挺樂觀,“哥,怎樣兒,窪坑甸名不虛傳吧?”
“確實不錯!”
江連橫看他收拾家當,忽然忍不住提議道:“闖虎,我給你個建議。你這套書,讓爺們兒來說,沒意思。改明兒你學學三弦兒,找個唱大鼓的姑娘搭一副架,再改改詞兒,姑娘唱出來,那就勾人了。”
闖虎思忖片刻,仿佛豁然開朗一般,驚叫道:“哎呀!哥,還得是你點子多,不愧是性情中人啊!我這就回去改改。”
“等會兒!”江連橫叫住他,卻說,“闖虎,兄弟想請你幫個忙,你方不方便?”
“什麽忙?”闖虎問。
“幫我采個風,行不行?”
“采誰的風啊?”
“這你先別問,你答應了,我再告訴你。”江連橫解釋道,“總之,是戶大宅。”
闖虎想了想,卻問:“姨太太多不?”
江連橫看向趙國硯,見對方皺眉搖頭,便隻好說:“這事兒不太清楚……不對不對,讓你給我帶偏了,我又不是讓你去聽窗!”
“那你要幹啥?”
“幫我打聽點消息。”
闖虎聞言,面露遲疑。
在火車上的時候,他就知道,江連橫是有槍傍身的人,多少帶點黑,絕不是他這種小蟊賊能惹的主。
給他辦事,萬一出點什麽岔子,整不好再把自己這條小命折在裡頭。
可是,他又不敢斷然拒絕,以免遭人記恨。
思來想去,闖虎隻好裝傻充愣,說:“哥,多謝你看得起我。可是,我畢竟是個作家,采風偷月,那是為了創作。我這一輩子的志向,就是把男女之間那點髒事兒全寫出來,除此以外,別無他求。你說,我這半吊子的水平,萬一誤了你的事兒,那就不好了。”
“誤不了!” 江連橫知道,他這是推脫的說辭,當下便拍了拍闖虎的肩膀,說:“我想來想去,就覺得你來辦這個事兒,最合適。”
“別別別,我這人真不靠譜!”
“兄弟過謙了。放心,該有的報酬,我肯定不會少給你。”
闖虎為難道:“哥,這——這不是錢的事兒呀!”
求人辦事,就要投其所好。
江連橫見他百般推辭,隻好亮底,卻說:“闖虎,要不這樣,你幫我這個忙,等以後回了奉天,我出資替你把你那套出刊印出來,怎樣?”
闖虎雙眼圓睜,整個人似乎突然長高了半分,卻問:“此話當真?”
江連橫點點頭:“實不相瞞,兄弟我在奉天,名下有家娼館,生意一直不太紅火。我打算把你那本奇書刊印出來,給她們當教材,好好學習學習。有道是,自古寶劍酬知己嘛!”
別說,還真算是找對了銷路。
“哥,你可不能誆我!”
“去奉天打聽打聽,我江連橫向來說一不二。”
闖虎思慮再三,終於重重地點了點頭:“成交!哥,你說吧,聽誰的窗?”
…………
入夜。
舊市街南,喬家老宅。
烏雲遮月,不見星光;風息樹靜,不聞聲響。
空氣裡泛起一股土腥味兒,似乎隨時將要下雨。各個房屋的燈火,逐一熄滅。
待到半個院子的燈火都熄了,院牆外忽然竄出一道矮小精瘦的身影。
只見那人翻牆過院,形同壁虎一般,掌心裡仿佛長了吸盤。
翻過牆頭,也如銀針落地,幾不可聞。
蟊賊晃頭晃腦地左右看看,緊接著身形一閃,整個人便遁入院內的陰暗角落,不知所蹤。
夜色正濃,喬二爺卻仍然穿得板板正正。
穿過院子,先是照例去祠堂給列祖列宗扣了個瓢兒,請一番罪,訴一番苦,卻始終不敢抬頭去看那堂上密密麻麻的牌位。
隨後,他又走到院子東南角的一間小屋,衝著滿屋神佛倒了不少“髒土”。
誠心,似乎已經成了他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等忙活完這一通下來,喬二爺才坦蕩悠然地邁步走回主屋正臥。
未曾想,剛要推門進屋,宅子外頭卻突然響起了敲門聲。
喬二爺凝神遠望,卻不走動相迎,而是站在原地,等著門房過來通報。
看那神情,大約已經猜到了來人是誰。
少傾,看門的老漢披著上衣,提拎著燈籠走了過來。
見東家正在門口站著,老漢立馬加快腳步,上前問安道:“老爺,還沒睡呐?”
“外頭什麽人?”喬二爺冷聲問道。
“呃……還是下午來的那個姓江的小年輕,人不錯,還帶著禮來的,說是誠心想跟老爺談談——”
“混帳東西!談什麽談?”喬二爺厲聲打斷,“不是跟你說了,讓他趕緊滾蛋麽,聽不懂?”
“懂!懂!”老漢心虛地捂了捂口袋,“老爺別生氣,我這就去讓他滾蛋。”
“再敢過來通報,連你一塊兒滾蛋!”
“是是是!”老漢連忙調頭就跑。
爭吵聲驚擾了臥房內的夫人,屋裡傳來動靜:“老爺,出啥事兒了?”
“別嚷嚷,沒事兒!”喬二爺冷著一張臉,邁步進屋,走進臥房,“還是那個江連橫,跟個狗皮膏藥似的,沒完沒了!”
牙床上的少婦頗有姿色,香肩微露,睡眼惺忪。
一看那歲數,便知是喬二爺的發妻,並非小妾出身。
“老爺,不就是個愣頭青麽,不見就是了,還犯得著生氣?”少婦撩了撩頭髮,拍著床單被褥道,“快來歇著吧。”
喬二爺心下發虛——太可怕了——咽了一口唾沫,卻說:“呃,你先睡吧!我再坐會兒!大晚上的,快要下雨了,開什麽窗戶啊?”
喬二爺走到桌案前,抬手闔上窗欞。
“是麽?可能是被風吹開的吧!”少婦揉了揉眼睛,外頭看了看,“剛才我有點兒累,眯了一會兒。”
“你啊!還是得多鍛煉,出趟遠門兒,這都歇兩天了,怎麽還緩不過來乏?”
“我感覺還行,就是剛才有點兒困。”
喬二爺微微點頭,面露歉意地說:“你也辛苦了,早點休息吧。”
少婦問:“你還不睡?”
“我在等會兒。”喬二爺把玩著桌案上的茶杯。
少婦見他憂心忡忡的模樣,便忍不住開口問:“還在想那個江連橫的事兒?”
喬二爺唉聲歎氣,點了點頭:“那姓江的小子,連著兩天煩我,真受不了!”
“隨他怎麽折騰,咱們晾著他幾天,到時候他自己就回去了。”
“我是怕他到處瞎打聽,把我的名聲都整臭了!”喬二爺撣了撣上衣,“老喬家祖祖輩輩的好名聲,不能在我這壞了!再者說,面子髒了,碼頭的生意,肯定也受影響,洋人最近催得緊,有壓力唉。”
“這倒是。”少婦點了點頭,卻問:“那馬掌櫃和謝掌櫃的人,還沒到?”
“應該到了吧!我也不想摻和那些破事兒!”喬二爺冷哼一聲,眼裡流出不屑,“總之,最好趕緊把那小子除掉,害得我一天提心吊膽!”
“老爺,既然橫豎都是生意,要不——你也跟那姓江的談談?萬一,他出價比另外兩家高呢?”
“高能高到哪去?這門買賣,不能光看誰給的錢多,得低調!低調懂麽?穩定才最重要,我都收了那兩家的錢了,不好變卦。最要緊的,還是低調,祖宗的名聲啊!”
少婦坐起身子,勸慰道:“老爺,現在跟過去不一樣了。朝廷在的時候,都沒有功名了,何況現在?多少書香門第,不都去做買賣了麽!這也沒什麽可丟人的吧?”
“婦人之見!”喬二爺別過臉去,卻說:“那也得看是什麽買賣。”
少婦默不作聲。
喬二爺忽然想起了什麽,忙問:“誒?對了,你今天禱告沒?”
“啊?沒、沒有。”
“你怎麽不聽話呢?我都白教你了?”
喬二爺連忙從抽屜裡翻出一本《聖經》,一句一句地教著夫人頌念禱告。
天天這麽神叨,誰勸也沒用。
少婦無可奈何,隻好勉為其難地跟著照做一番。
臨要躺下休息的時候,喬二爺忽地又想起了什麽。
“書寧,生意就是生意,咱們倒騰那東西不假,但你可千萬別碰那玩意兒啊!一旦沾上,那人可就廢了,聽見沒有?我問你話呢,聽見沒?”
“嗯?”
少婦回過神,直愣愣地點點頭,嘴角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聽、聽見了……老爺,你放心吧!”
“那就好,那就好。”喬二爺自言自語地說。
“嗯,老爺,你坐著吧……我先睡了。”
半小時後,吹燈拔蠟,屋子裡頓時一片黑暗。
一小時後,喬二爺的鼾聲漸漸響了起來。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二人床下竟突然探出一隻腦袋,扭頭朝上瞄了兩眼,撇了一張嘴,暗道:“說睡覺就睡覺,完蛋的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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