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寂,地面上已經積攢了薄薄一層冰雪。 年年都有初雪,年年都令人期盼。
朦朧的雪簾之中,燈未熄,幾扇暖黃且明亮的方窗。
江宅內外靜悄悄的,袁新法等人穿得裡三層、外三層,大棉襖配二棉褲,鞋裡墊了烏拉草,跟熊似的站在大門口,籠著袖管、跺著腳。
天氣還沒到苦寒時候,卻也挨不住一直站在外頭乾靠。
好在,不多時,院子裡傳來了腳步聲。
“換班了,換班了!”
其中兩個保鏢聞訊大喜,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回院子,在身後留下兩道雪泥腳印。
兩人踮著腳尖走進屋,衝左邊客廳一扭頭,輕聲招呼道:“道哥。”
江連橫只是“嗯”了一聲,便不再言語。
他坐在沙發上,身體前傾,胳膊肘拄著膝蓋,在等一通電話。
落地鍾的鍾擺“嗒嗒”作響。因為太閑,他隻好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
終於,在點起第五支香煙的時候,電話鈴聲恰如其分地響了起來。
江連橫一把拿起擺在面前茶幾上的電話機。
“喂?說話。”
“喂,道哥,是我。”趙國硯的聲音夾雜著電流聲,“我到了,剛到,現在擱大和賓館呢!我跟前台說了,你要是有啥吩咐,就打這個電話。”
“萬事小心,順著紅丸去查榮五爺。”江連橫應聲道,“記住,別太心急,省得打草驚蛇。”
“知道知道,我每天這個時候給你去電話。”
“你住的地方叫——大和賓館?”
“對對對,好像今年秋天剛蓋好,上檔次,老帶派了。”趙國硯突然壓低了聲音說,“這裡有不少小東洋呢,挺多都是軍官。”
“軍官?”江連橫想了想說,“國硯,你要是看見有東洋軍官跟辮子在一塊兒,你留點神,有情況隨時告訴我。”
“好,我知道了。”
“另外,如果不是我或者你嫂子接電話,你就什麽也別說。”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問:“家裡有事兒?”
“沒啥事兒,其他的先別問了。”
江連橫不置可否,說完便掛斷了電話。
恰在此時,張正東也推門進屋,走入客廳以後,見四下裡別無旁人,方才走上前,低聲說:“道哥,溫廷閣安排好了。”
“這麽說,他原本打算要走?”
張正東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正因為溫廷閣要走,所以才要把他留下來。
有能耐傍身的人,絕對受不了江家這般輕慢。他要是老老實實接受安排,才最是可疑。
非常時期,疑人不用,用人——也不能不疑。
江連橫以前總覺得,像周雲甫那樣神神叨叨,對手下將信將疑的做派,實在有些小家子氣,不敞亮。
如今,他自己也身處這個位置的時候,才能真切體會到個中滋味。
不是兄弟遠了,而是選擇多了。
人心叵測,不得不防。
尤其是當小弟覺得大哥壓製了他們的前程時,大哥便不再是靠山,而是阻礙。
江連橫接著問:“人都給他碼好了?”
“嫂子挑的人。”張正東應聲回道,“十五個,有馬富貴、寧有財、楊有余……”
“行行行,不用給我念了,早點回去睡吧!”
江連橫站起身,走出客廳,又喊了一聲“西風”。
李正西根本沒睡,聽見動靜,立馬走出來應聲問:“道哥,什麽事兒?”
江連橫沒拿正眼看他,只是冷聲問:“知道李正他們在哪住不?”
“知道,小靠扇的盯著他們呢!”
“明兒起個早,你去跟他說,讓他帶人去投宗社黨。”
江連橫一邊說,一邊突然抬手杵了一下西風的肚子,緊接著便從他身邊走過去,頭也不回地說:“揣住嘍!”
李正西低頭一看,赫然是先前被道哥卸下的勃朗寧配槍。
再抬頭時,樓梯上的腳步聲卻已經漸漸遠去。
江連橫回到主臥,推開房門,屋子裡昏暗無光,但母女二人卻並沒有睡覺。
小江雅已經兩周歲了。她開始對周遭的一切都感到好奇,無論碰見什麽東西,都想摸一摸,晃一晃,如果不大,就擱在嘴裡咬兩下。
她似乎有說不完的話,並急於跟這個世界發生互動。 她已經開始留頭髮了。大概是因為胡小妍懷孕時不愁吃喝的緣故,女兒長得相當俊俏可愛。
江連橫走進屋時,她正坐在嬰兒床裡,跟當媽的一起看窗外的雪。
聽見身後傳來動靜,江雅立時轉過頭,一邊咿咿呀呀地說著什麽,一邊用手指向窗口。
江連橫哼哼哈哈地答應,其實一句都沒聽懂。
“啊對對對,下雪了!”
“啊!”江雅點了點頭,旋即張開雙臂,“抱抱!”
江連橫笑著將女兒抱起來,走到窗邊讓她看看外面的雪景。
笑容大約持續了兩分鍾,便已經開始不耐煩了。
“哦!走,找傻媽玩兒去嘍!”江連橫抱著女兒來到床邊,“傻媽擱哪呢?”
“伱就不能教孩子點好?”胡小妍慍怒道,“你到底安排怎樣了?明天不就得給榮五爺的花舌子消息了麽?”
江連橫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哎呀,別老怎怎呼呼的,放心吧!”
胡小妍隱隱有些擔憂,卻說:“你可別粗心。我總覺得,他們要是真成了,喬二爺的事,保不齊要跟咱們秋後算帳。”
“成不了!只要鬼子不出兵,他們呀,沒戲!”
“話別說得太滿,什麽事兒都有可能。要我說,有合適的機會,還是要先下手。”
……
……
雨雪夾雜,下了整整一夜。
翌日清晨時候,天色尚且朦朧混沌,奉天城的街面上就已經結了一層厚實的冰殼。
李正西起了個大早出門,一路打著跐溜,找到了李正等一乾胡子下住的大車店。
敲開房門,二驢已經穿好了棉衣棉褲,外面套上了鹿皮夾襖,整裝待發。
李正本打算派他提前回山頭上,跟當家的說明情況,方便自己在省城多待一段時日,可西風突然進門,卻打斷了他的計劃。
“李正兄弟,道哥讓我過來給你傳個話。”
面對大通鋪上的一眾胡匪,西風看上去毫無懼色。
李正盤腿坐在炕上,有些意外地問:“他有安排了?”
西風點了點頭,轉過身關好房門,緊接著才說:“道哥讓你用山頭分家的名義,帶上幾十個弟兄,去投奔那夥宗社黨。”
李正提上棉靴,跟弟兄們相視一眼,思忖了片刻,卻問:“假的吧?”
西風也不諱言,直說道:“現在遼南那頭兒,沒聽說有胡子聚集,也沒查到有駐地。道哥想讓你們混進去,打探一下被招募的胡子都駐扎在哪,誰在指揮,有什麽裝備。”
有胡子應聲道:“敢情省城的駐兵,連那夥辮子的部隊在哪都不知道?那還打個屁?”
二驢也跟著幫腔說:“什麽道哥、八哥的,那是你哥。他想讓咱們混進去,咱們就得混進去?憑啥呀?咱們來奉天,是問他有沒有情報。他沒有就算了,還讓咱們給他打探情報?鬧笑呐?”
“你們不是想聽道哥的意見麽?”李正西冷聲反問道,“這都聽不懂?”
李正抬手打斷眾人的議論,自顧自地點了點頭,喃喃道:“哥幾個別叭叭了,看來,江兄弟是認定那幫旗人贏不了了。”
二驢卻說:“哥,就算那幫旗人贏不了,咱大不了就回山上去,不摻和這事兒就得了,還犯得著聽那小子的安排麽?”
李正西聞言,忽地拉下臉,走上近前問:“是你叫二驢吧?”
“是你老子,怎了?”
“我提醒你一句,這是奉天。”西風冷眼威脅道,“你要是再敢說一句對江家不敬的話,就別想再活著出城了。”
二驢立時站起身,剛要張嘴開罵,卻被李正一把攔了下來。
“二驢,別老勁勁兒的,他也說了,這是奉天,人家的地面。”
西風轉過頭,似乎對此很滿意,便道:“李正兄弟,道哥跟我說,你們倆有過約定,你幫江家的忙,江家肯定會報答你!”
李正咧開嘴,笑了笑說:“知道了,我現在就帶著弟兄們回山,等到了那邊,有機會再跟你們聯系。”
聽見這番話,其余三個胡子頓時愣住,互相看了一眼,接著趕忙湊過去詢問究竟。
“哥,你跟江家什麽約定啊?別讓人給騙嘍!”
“咱們在山頭上的人可不多,別再搭進去了,便宜了那幫老癟犢子。”
李正穿上鹿皮夾襖,並不做過多解釋,只是略帶嘲諷地說:“想圖安生的,趁早回去種地,別他媽給我丟人現眼!走了!”
見狀,二驢也隻好悶下聲來,不敢再有任何反駁的意見。
隨後,眾胡子立馬收拾行李,沒過一會兒功夫,便各自牽著馬匹,從大車店走了出來,沿著小南邊城門,一路向南,返回千山彈弓嶺。
李正西也隨之離開,徑自朝消息小西關大街、江家的保險公司走去。
他看了看天色。時候不早了,按照約定,今天下午,江家就要給榮五爺的花舌子最後的答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