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鐵附屬地,禦手洗居酒屋。 照例是二樓雅間,照例是十來個前朝的遺老遺少,還有代表宮田龍二出席的譚翻譯。
屋子裡昏光幽幽,臉色煞白的東洋藝伎手持折扇,三味線的曲調詭異莫名,樂師的唱腔如泣如訴,烘托著遺老遺少的癡念,還有一張張衰朽、枯萎的面龐。
初春晝短,窗外已是渾天黑夜,月冷星稀。
幾個老辮子目光貪婪,死死地盯著和服的裙擺,企盼藝伎轉身時,不經意間露出的小腿,繼而浮想聯翩。
這是他們能堅持看完藝伎表演的唯一動力。
表演結束了,藝伎跪禮。
老辮子連忙拍了拍巴掌,嬉笑道:“好,好!快來倒酒吧!”
眾人舉杯,飲下清酒,沉湎於歡快的喜悅之中。
在座的,似乎只有那珉和譚翻譯,流露出些許擔憂的神色。
“哎,幾位貝勒爺,你們別光樂呀!”譚翻譯眉頭緊鎖地問,“那個江連橫到底死沒死,索爺辦事兒不靠譜啊?他人在哪呢?不是說有學生走漏了風聲麽?”
“譚翻譯,您怕什麽呀!”灰辮子笑道,“姓江的死了更好,他就算命大沒死,等明兒消息在城裡傳開了,咱的目的也就達到了。”
白辮子立馬附和道:“對嘍!輿論這東西,那可不得了!當年,老佛爺還是太仁慈,對付那幫妄議朝政的文人,就應該抓一個、殺一個。”
“那爺,你不說兩句?”譚翻譯轉頭問。
那珉咂摸咂摸嘴,說:“索爺帶人處理那個學生去了。”
“嗐!我不是說這個,我是問江連橫到底死沒死。”
“死沒死,我現在也不知道,但肯定中槍了。”
“你瞅瞅,我就說那幫學生靠不住!再者說,伱們得乘勝追擊呀!”譚翻譯急道,“我可知道那個姓江的,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兒,放心,他肯定要報復咱們。”
“報復?”灰辮子冷哼道,“這可是東洋友邦的租界,他有那膽子麽!”
“幾位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江連橫死沒死都不知道,你們怎還有心思在這喝酒呢?”
白辮子卻說:“咱要的就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譚翻譯皺起眉毛,看向那珉,問:“什麽意思?”
一個年輕的黑辮子接過話茬兒,解釋道:“這狼群呀,有頭狼之說。頭狼一死,狼群就得選個新頭領出來,頭狼就算重傷不死,那也再難服眾。譚翻譯,咱的目的,是要把這群狼變成狗,而不是殺了這群狼。”
說到底,這夥宗社黨,還是希望借用江家的幫會勢力,而不是將其鏟滅。
江連橫一死,江家崩盤,只是早晚的事情。
但這需要過程,不可能今天死,明天就立刻崩盤。
那珉等人正是希望借此機會,收買江家的大小頭目,為他們提供情報,製造混亂。
如此簡單的道理,譚翻譯當然明白。何況,刺殺江連橫,本來就是他的提議。
但他比這些外來的老辮子,更了解江連橫,知道一旦刺殺失敗,必定夜長夢多。
思來想去,他喃喃道:“各位,我要是沒記錯的話,這頭狼應該是兩隻,一公一母,總共兩頭才對。”
“江家還有個二號人物?”那珉問,“是不是個挺年輕的小夥兒?”
“不不不,我說的是江連橫他媳婦兒。”
言畢,眾人立時哄笑起來。
灰辮子噴了一口酒,卻道:“譚翻譯,您別怪我笑話您,丫個娘們兒,還至於你這麽大驚小怪?”
譚翻譯急道:“不能輕敵,我聽過不少傳言,他這媳婦兒,那可不是一般的歹毒。”
眾人的笑聲更盛。
“誒?別笑啊!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幾個老辮子並不把他的忠告放在心上,只有那珉微微點了點頭,但也只是點了點頭。
“譚翻譯好言相勸,也實屬正常。”那珉說,“不過,咱們的計劃,不能因為一個娘們兒改變,我已經派人去給‘和勝坊’和‘會芳裡’那邊送了信,等消息就成了。”
灰辮子也哈哈笑道:“老譚,您甭害怕,咱南鐵附屬地,除了東洋友邦以外,還有誰敢動咱們?還有誰?”
話音剛落,雨點似的槍聲驟然響起。
“砰砰砰!砰砰砰!”
頃刻間,玻璃窗應聲散碎一地,雅間裡子彈橫飛,呼嘯而過。
“啊!”東洋藝伎驚叫一聲,立時惶恐地匍匐在地上,一動不動。
幾個老辮子嚇得急忙往藝伎的懷裡鑽。
突如其來的槍擊,似乎喚醒了他們某種刻進骨髓裡的恐懼,一時間,竟然鬼使神差地失聲大喊:“洋人來啦!洋人來啦!”
“砰砰砰!砰砰砰!”
槍擊仍在繼續,棚頂的電燈泡“啪”的一聲熄滅,屋子裡頓時陷入一片黑暗。
那珉還算沉得住氣,人趴在榻榻米上,還不忘衝幾個壯年喊道:“保護貝勒爺!”
老辮子盡管腐朽無能,但他們的“威望”,仍然是大清復國的必備條件。 好在,這場槍擊並未持續多久。
不到半分鍾的時間,槍聲便戛然而止。
無人傷亡,也許是刻意為之,也許是因為二樓的緣故,雅間裡的所有彈痕,全都密密麻麻地集中在天花板上。
這場槍擊,更像是一種威懾。
藝伎們趁著空擋,尖叫著衝出房門。
幾個老辮子嚇尿了,撅著個腚,貓在矮桌底下,哆裡哆嗦地念叨著:“我要回旅大,我要回旅大……”
那珉趕忙跑過去安慰道:“貝勒爺,您不能走!等咱的‘復國勤王軍’打進奉天以後,您還得主持大局呢!”
“那……那等勤王軍攻克奉天,我、我再回來。”
“不行!您要是走了,奉天那些有意支持咱們的鄉紳怎辦?您都要跑,其他人還怎麽跟咱一條心?”
無奈,幾個老辮子早已被嚇破了膽,情急之下,竟來了一句:“那珉……你、你就跟他們說,老哥兒幾個去‘東狩’了,這不就結了?”
說話間,譚翻譯戰戰兢兢地爬到窗口,小心閃出腦袋,卻見遠處的街面上,有一夥兒黑短褂匆匆離去。
“沒死!”他轉過身,靠在窗根底下大喊,“完了完了,江連橫絕對沒死!”
他的反應,比在場的所有人都要誇張。
畢竟,在場的幾個遺老遺少,好歹還有些人脈關系,大小算是個人物,也許還有周旋的余地,而他,只是個籍籍無名的翻譯。江家要殺他,除了礙於宮田龍二以外,根本毫無顧慮。
“江連橫知道咱們在這,他知道咱們在這!”
恐懼會傳染。
聽見譚翻譯慌張大叫,幾個老辮子更哆嗦了,此時已經鐵了心要走,嘴裡只顧重複道:“回旅大,回關東州,明天就買票,明天就走!”
“媽的!”
那珉低聲咒罵一句,轉而卻道:“幾位貝勒爺,得罪了!來人,把他們綁起來!”
……
……
小西關,和勝坊。
在禦手洗居酒屋遭遇槍擊的同時,賭檔的風將把一張便條遞到了鍾遇山的手上。
“山哥,剛才外頭來了個人,讓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鍾遇山放下紫砂小茶壺,罵道:“哪個不長眼的癟犢子故意惡心人,明知道我不認識多少字兒,還他媽的給我寫信!”
風將繞過桌子,俯身貼耳道:“山哥,你打開看看吧。我剛才在街上聽見點兒小道消息,今兒下午,附屬地那場槍擊案,好像……跟道哥有關。”
“啥玩意兒?”鍾遇山心頭火氣,“哪個不開眼的空子,敢惹咱江家,不要命了?”
“噓!”風將連忙做出噤聲的手勢,“山哥,現在還不一定怎回事兒呢!你可千萬別聲張,先看看再說。”
鍾遇山心頭一凜,臉色鐵青,立馬將便條打開閱覽。
信上全都是大白話,通俗且易懂,他讀起來並不吃力。
大意是說:
“復國偉業,艱難險阻,本打算高舉義旗,合縱連橫,迎清帝東歸,沒想到江連橫處處阻撓。先前,老弟與鍾兄相談甚歡,也因此而不能再敘。
鍾兄在江家,堪比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以鍾兄的能力,至少應該是江家的二號人物,每每想到此處,老弟深感不平。
你我同為旗人,復國大業,責無旁貸。
老弟知道鍾兄您義薄雲天。
既然忠義難全,老弟便擅自做主,為鍾兄您掃平了顧慮,以鍾兄的能力,足以執掌江家,並助我族復國,余下的罵名,就讓老弟我來替你背吧!
待到功成之日,榮華富貴,高官厚祿,唯願與君同樂。”
“我操他媽了個逼!”
……
“拿我當猴兒耍?”
韓心遠怒罵一聲,三兩下便將手下送來的便條撕得粉碎。
“還他媽的替我背罵名?”
他站起身,一腳踹開房門,驚得大堂的窯姐兒失聲尖叫。
“遠哥,什麽情況?”看場子的打手立馬湊過來詢問。
韓心遠一邊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一邊頭也不回地吩咐道:“來幾個人,跟我去趟江宅去見道哥!一幫廢物,當家的出事兒了,竟然一個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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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