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的裝潢陳設,古樸淡雅,皆是華夏造型,可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東洋物件兒。
無他,形近而神遠。
薛應清環視一圈兒,見廳室的北牆上,掛著一幅標志,花瓣托底,三勾玉向心,似是家徽,又不太像;南牆上則懸著一幅草書手跡,上書:清風拂明月,善行無徵跡。落款是風外山人。
這麽個老山人!
薛應清微微偏過頭,見江連橫的目光,一直盯在榮五爺身上,仿佛生怕一回身,便忘記了那張臉。
四人圍著矮桌,在榻榻米上席地而坐。
不對,是五個人,還有那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
她頭上扎了個白綢蝴蝶結,手裡擺弄著一個布娃娃玩偶,遠遠地坐在廳室的陰影裡,像在那上課似的,有點沉悶,無趣,但又逃不了,便只能硬挺下去。
一看就是大戶人家的小姐,規矩多,講究多,年紀輕輕,便已經學會了隱匿天性,顯出沉沉的暮氣。
薛應清暗自困惑,這樣的場合,為什麽要讓一個小不點兒參與其中?
思來想去,也只有一種可能——刻意為之。
榮五爺開口了,南腔北調,嗓音渾厚。
“蔡少爺雅量,榮某最近事多繁忙,實在是分身乏術,如有冒犯、唐突的地方,還請多多擔待。”
江連橫忙擺手,同樣拿腔拿調地說:“誒,既然是百忙之中,還能抽空相見,那就更是榮幸備至了。”
他一邊說,一邊打量對方的模樣相貌,仍然覺得眼熟,仍然想不起在哪見過。
幾人寒暄客套了兩句。
江連橫發現,坐在對面的老山人,自視甚高,很少說話。圓形鏡片後的兩隻眼,賊溜溜的,放出精光。
老山人雖然很少說話,但榮五爺每每說完,卻都要微微側過臉,去看他的神情反應。
見老山人的眼皮一耷,榮五爺才能安心將話題接延下去。
主仆關系,一目了然。
江連橫知道,此人跟大連港口的那倉軍火有關,卻沒料到今天也都一並見了,當下好奇,便開口發問。
“榮五爺的大名,我是久仰了,但這位老山人——恕我見識短淺,還望五爺給我引介引介。”
榮五爺轉過頭,不敢擅自回答。
只聽那老山人慢吞吞地說:“蔡少爺無需多問,老夫,不過是一介閑人。”
江連橫挑好聽的回道:“好好好,既然是賢良之人,那我更得——”
“不必,你們談生意吧!”
老山人毫不留情地抬手打斷,似乎覺得來人不夠資格,因此而不願多說半句廢話。
江連橫感覺他有點裝,裝清高,裝正經,裝作一撇一捺是個人。
然而,在談生意之前,正如薛應清所預料的那樣,榮五爺開始盤問起“蔡耘生”的家世過往。
“我聽說蔡少爺的祖上,也曾在旗?”
“我現在也是旗人呐!”
榮五爺聽了,便很高興。
民國成立以來,許多滿人都急著改姓,那些先前在旗的漢人,更是紛紛與清廷劃清界限,對在旗的往事,即便不是閉口不談,也不好意思到處抖落窮顯。
畢竟,當年真正顯貴的那一批,早已從龍入關,在四九城裡落地生根,留守關外的,那算是半個棄兒。
“既然是旗人,那便是自己人。”榮五爺微微笑道,“嘶!我好像聽說,蔡少爺還有個堂兄,叫——”
說著,他斜眼一瞟,卻問:“叫什麽來著?”
江連橫聞言愣住,旋即把頭一低,神情悲慟——蔡耘生的兄弟姊妹,姓甚名誰,他都記著,但這個堂兄的名字,卻讓他給忘了,隻依稀記得是個短命鬼,早早便已病故。
薛應清見狀,連忙湊過來輕撫了兩下,低聲解釋道:“耘生和他堂兄走得最近,可惜耘茂大哥走得早,提起這事,他心裡就難受。”
榮五爺將信將疑,點了點頭,說:“那倒是怪我多嘴,提起這件傷心事了。”
他的語氣聽起來略帶歉意,可轉過頭來,便又接二連三地問起許多蔡家的家事。
江連橫來之前,早已預先做了一番苦功,對家中的直系親屬、田產生意,都能對答如流,即便偶有疏漏,也當屬人之常情,更何況身邊還有個薛應清,幫忙應付招架。
榮五爺雖說了解蔡家,但畢竟不是神仙,難以事事洞悉,一通問答下來,倒也挑不出什麽毛病。
不過,他這個人,向來是小心駛得萬年船,本性就猜忌多疑,加上宗社黨最近丟了軍火,更是不敢輕信。
許是直覺使然,他總覺得眼前這兩人有點問題。
正要再問的時候,身邊的老山人反倒有些不耐煩了。
“談正事吧!”
輕飄飄的四個字,讓榮五爺立時不敢再耽擱時間,便清了清嗓子,笑道:“兩位別見怪,紅丸是一樁搶手的買賣,我向來是願意交給咱們自己人去做。”
江連橫隨聲附和:“那是那是,肥水不流外人田麽!”
榮五爺說:“我們這筆生意,其實很好談。宏濟善堂那邊,早就已經把二位的報價告訴我了。零售執照和貨款數目,沒有任何問題,你們要是今天就能把錢送來,我今天就可以給你們簽發提貨的字據。”
“錢得送到這兒來呀!”江連橫故作驚訝道,“嗐!這事兒怪我,我還以為錢得送到宏濟善堂呢!”
“你沒帶錢?”老山人突然插話,臉上顯出慍色。
薛應清連忙湊上來打圓場,說:“老山人多多見諒,這事兒不怪耘生。歸根結底,還是怪我膽子小,總覺得那麽多金條,隨身帶著不安全,倒顯得小家子氣了。”
先別管她是裝的、是演的,也暫且不論是對是錯,單就這一番話拎出來,任是個男人聽了,便覺得舒心。
話趕話,薛應清接著又說:“錢,雖然沒都帶來,倒也帶了兩條大黃魚兒,我本想著拿來當買賣的訂金,可臨到門口的時候,耘生又跟我說,咱這趟來見貴人,不能空著兩隻手,可惜路上實在匆忙,不得閑工夫準備,索性就把這份兒錢當作給二位的見面禮了,俗是俗了點兒,二位多多擔待。”
瞧!
她一邊斯條慢理地說著,一邊從手包裡取出兩根金條,擱在矮桌上,送到兩人近前。
老山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架,臉端著不動,斜眼匆匆一瞟,忽又舉目遠望,佯裝視若無睹。
及至此時,江連橫方才肯定,這老登的確是個假正經!
買賣歸買賣,那是公帳,是用來購置軍火的挑費;人情歸人情,這是私帳,是用來衣食用度的孝敬。
榮五爺呵呵笑道:“何小姐太客氣了。” 江連橫趕忙接過話茬兒,卻說:“榮五爺,不怕你笑話,麗珍剛才說的,我也有點兒擔心,畢竟我在旅順人生地不熟,不敢隨身帶著貨款。要不這樣,我找好了地方,你帶人親自來取?”
引蛇出洞,想得挺美。
“好說好說!”
榮五爺不置可否,含混地應了一聲,話鋒陡轉,卻又另僻了一個話題,似乎是出自於老山人的授意。
“蔡少爺,紅丸的貨款,咱們待會兒再說。其實,咱們這次見面,有老山人在場,主要是想跟你另談一樁大買賣。”
“大買賣?有多大?”江連橫心道:莫不是要把一個國給賣了?
榮五爺覺得自己用詞有些不當,便當即改口道:“或者說,是大事業。”
“榮五爺請講,蔡某洗耳恭聽。”
“蔡少爺,我且先問一問,你對時局怎麽看?”
時局?
江連橫低下濃眉,略一思忖,便順著宗社黨愛聽的話,順嘴回道:“孫賊忤逆,世凱竊國,狼狽為奸,壞我大清江山社稷。時至今日,每每慟然欲哭,夜深燈下,怔怔手足無措。”
薛應清眉頭緊皺,忍不住瞥了一眼,心說:過了吧?當著人家的辮子,說這些,也不嫌臊得慌。
未曾想,江連橫下一句便是:“這一點,麗珍可以作證。”
薛應清隻好苦笑兩聲,應和著說:“是是是,耘生這人比較浪漫,時常觸景生情,我已經習慣了。”
“那麽——”
榮五爺將目光轉向江連橫,問:“蔡少爺,或者說安東蔡家,覺不覺得我大清理應復國?”
“那是當然!”江連橫立馬點頭,“我看方大頭,不過是王莽、武曌之流,一段小插曲,咱的大清國,到底還是要回來的!別人怎麽想我不管,至少我是這麽認為。”
言畢,老山人和榮五爺的眼中,閃過一抹光亮。
這是癡心者的通病,總覺得人人皆是同道。
這時候,江連橫也沒必要裝傻充愣,坦率道:“實不相瞞,我也曾聽說過,榮五爺向來為復國偉業勞心傷神,可就是……就是……”
雷聲大,雨點小!
話到嘴邊,江連橫尷尬地笑了笑。
榮五爺雖然神情嚴肅,倒也沒有動怒,轉而沉聲道:“復國大業,道阻且難,不容易啊!”
“榮五爺,既然話已經說到這份兒上了,有什麽需要幫忙的地方,伱盡管開口。”江連橫目光堅毅地說,“早年間,祖上沒沾著從龍入關的光,到我這一輩,可不能再落下了。”
說到此處,老山人突然開了腔。
“想要創建滿洲,沒有錢是不行的,如今王爺已是盡心竭力,無奈孤掌難鳴,所以還需在民間籌款。”
提到“王爺”二字,獨坐在廳室角落裡的小姑娘,忽然間有了動靜。
她一邊擺弄著懷裡的玩偶,一邊眼巴巴地朝這邊看過來,似乎終於在談話之中,尋到了興趣所在。
江連橫看了她一眼,她便立刻低下頭去,繼續拽著布娃娃的胳膊。
“原來如此,既然我蔡家祖上承了大清的福蔭,臨到關鍵時刻,不說是毀家紓難,出一把力也是應該的。”
答應得太過乾脆,薛應清連忙在旁邊補充了幾句,問:“榮五爺,您別笑話我,但要是事成之後,耘生他……這算什麽樣的功勞呢?”
問得還算含蓄,可榮五爺的回答,卻要直白得多。
“那就要看蔡少爺到底能出多少錢了。”
“這算是——捐官兒?”江連橫問。
榮五爺笑了笑:“不不不,捐來的官兒,只是個虛名。蔡少爺如果真能在這時候出把力,到手的可都是實缺,光宗耀祖,不在話下。”
江連橫順勢問道:“老山人既然在,那這裡頭,還有東洋人的事兒?”
榮五爺看了看老山人。
老山人合上了眼睛。
榮五爺便說:“具體如何操辦,就不需要蔡少爺操心了。總而言之,復國大業要是成了,不僅關乎東北,還有整個漠北,乃至華北,都將是滿洲國土。”
江連橫一愣:“不叫大清了?”
“只要皇上還是皇上,國號叫什麽,都無傷大雅。”
“那是那是!榮五爺,財力我是肯定要出,但到底出多少,你還得容我回去商量商量。我能順便問問,咱們這麽大的事業,除了你我以外,還有誰跟著出錢出力不?”
榮五爺又照例看了看老山人的臉色,接著說:“還有很多,如果蔡少爺有興趣的話,我們在新市街大和旅館,還有一場酒會,你可以來參加,我們共商大計。”
“好好好,榮五爺既然看得起我,那我必然要趁這個機會,廣交一下各路英豪了!”江連橫問,“那咱們這筆貨款的事兒——”
“我最近幾天要待在這,錢的事情,你可以去找我的管家詳談。”
薛應清提議道:“那不如等咱們商量好了,再把貨款和援助款一並交給你們吧!”
榮五爺有些遲疑,但最終還是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
會面結束,老山人沒有絲毫留人吃飯的意思,更沒有任何起身相送的舉動。
江連橫和薛應清自然也不打算久留,於是便在榮五爺的引領下,走到廳室的紙拉門前。
短下巴鐵淳,連忙從院子裡迎上前來,笑著提醒道:“蔡少爺,何小姐,請跟我來,當心台階兒!”
江連橫走到木質回廊上,忽又覺得好像忘了什麽,於是便停下腳步,回頭朝會客室的方向看了一眼,卻見那個十歲上下的小姑娘——芳子——竟不知什麽時候,站在紙拉門旁邊,手裡拎著布娃娃玩偶,半遮半掩,有兒點害羞地朝這邊看過來。
江連橫誤以為芳子在看他。
其實不是,芳子在偷偷地看向薛應清——那個漂亮阿姨——即便是小孩子,也同樣有一顆愛美之心。
薛應清有所覺察,轉過身,笑著揮揮手;芳子便很開心,也朝她遠遠地揮揮手。
江連橫被蒙在鼓裡,臭不自覺,竟然也跟著揮了揮手。
一個小姑娘而已!
哪怕再給江連橫一萬次機會,他也不會預料到,正是這個小姑娘,芳子,將會讓江家的命途判詞,得到最終的應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