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連橫包下了整個聚香樓。
大堂裡的弟兄們早已胡吃海塞、拚酒笑罵起來,而他則是帶著家裡最受信任、最受重用的頭目,單開了一個雅間。
趙國硯、劉雁聲、張正東、王正南、李正西,不是過命的交情,就是多年的手足,位置坐得瓷實,在江家都有相當程度的話語權。
榮五爺這段插曲,已經臨近尾聲;胡匪那批軍火,也在南風的多方斡旋下,逐漸出現轉機。
桌面上擺滿了酒菜魚肉,江連橫卻遲遲沒有動筷,其他人自然只能坐著乾瞪眼。
“道哥!”王正南喝了口茶水,莫名問道,“咱們這是……等誰呢?小北待會兒回來?”
“等個弟兄!”江連橫轉頭看向東風,“應該快來了吧?”
張正東“嗯”了一聲,其他人卻立時茫然起來:還有哪個弟兄沒來?總不可能是在等韓心遠和鍾遇山吧?
不過三言兩語的功夫,雅間裡便忽然傳來一陣敲門聲。
“進!”
江連橫說罷,雅間房門便被應聲推開。
眾人抬頭去看,卻見溫廷閣身穿一襲灰色長衫,風塵仆仆地走進屋內,雙手抱拳,逢人便拜,面帶愧疚,口中連連道歉:“道哥,各位兄弟,實在不好意思,剛從附屬地那邊回來,讓大夥兒久等了。”
“溫兄!”劉雁聲立馬站起身來,左右看看,略一思量,當即便猜出個大概,於是連忙笑道,“原來你沒走啊!”
溫廷閣連忙解釋道:“雁聲兄別見怪,東家交代的差事,各司其職。”
“理解理解!”劉雁聲滿不在意地擺擺手,旋即轉頭看向桌上的主位。
江連橫點了點頭,淡淡地說:“上桌吧!”
溫廷閣深知這三個字的含義,於是便穿過座椅,衝著江家的大掌櫃納頭便拜。
江連橫見狀,立刻抬手製止,卻說:“改天再拜吧!今天就是吃個飯!”
溫廷閣也覺得眼下的情形太過隨意,不夠正式,想了想便站起身,自知自覺地走到座位末端坐了下來。
他這邊剛坐下,其他幾人卻有點兒摸不著頭腦。
王正南和李正西見過幾次溫廷閣,印象不深,似乎也從未得到過道哥的重用;趙國硯更是隻聞其名,連面兒都不曾見過。
江連橫便簡單解釋了幾句溫廷閣的來路,以及在這段時間裡,溫廷閣接手的差事——及時除掉趙永才、暗中配合西風盯梢那珉、發現鍾、韓二人私下勾結等等……雖說談不上至關重要,但也絕對不可或缺。
如今,溫廷閣受邀跟江家頭目同桌共飲,盡管江連橫尚未明說,提拔重用的意味卻已經很明顯了。
酒席開場!
既然都是江家的人,彼此之間便無話不談。劉雁聲自是頻頻舉杯助興;王正南向來和氣,聽說溫廷閣是熱河人,便拉著他打聽其當地的風物土產;張正東還是艮啾啾的性格,隻管悶頭喝酒;趙國硯大概是初次見面的緣故,始終不冷不熱地打量著溫廷閣;李正西卻怔怔發呆,似乎有所困惑。
江連橫呷了口酒,目光越過杯沿兒,掃視一圈兒眾人的反應,嘴角隱隱露出微笑……
…………
正午時分,陽光透亮,照得人慵懶困倦。
江連橫剛剛吃過午飯,正要用茶的時候,就被胡小妍催著來到二樓書房,陪她查清“和勝坊”和“會芳裡”的帳目。
兩口子相對而坐,江連橫卻出工不出力,顯得昏昏欲睡、心不在焉。
樓下院子裡傳來一雙兒女的嬉鬧聲,小花帶著他們玩兒時的遊戲,江承業比江雅小一歲,說話晚,眼下正是給姐姐當跟屁蟲的時候,讓幹啥幹啥,比當媽的說話還管用——姐姐莫不是弟弟的天敵?妹妹莫不是哥哥的天敵?女人絕對是男人的天敵!
江連橫遠遠地看著倆孩子,眼裡有笑,心中暗歎:吃白米飯長大的小孩兒就是漂亮!
一種成就感油然而生——他在亂世中照顧了自己的家人,不曾讓他們忍饑挨餓,不曾讓他們蒙難受辱,盡管手段卑鄙凶殘,但他不想,並且無愧於他們。
“唉!”
胡小妍忽地歎息一聲,在帳冊上做下批注,字跡歪歪扭扭,很大,像是孩子寫的;手邊的算盤打得也不快,一頓一頓的,比鍾擺還要慢,卻比鍾擺還要準。
“怎了?”江連橫轉過頭問,“我破產了?”
“那倒沒有。”
“我就說麽!”江連橫笑道,“你在咱家地庫裡藏的那些金條和現大洋我都看見了,怎可能破產呐!”
胡小妍翻了個白眼,旋即低頭去拿另一本帳冊,口中喃喃自語:“會芳裡的生意太差了,實在太差了,我之前懷孕帶孩子,你就不能上點兒心?”
“仨瓜倆棗兒的爛帳,我懶得看!”江連橫點燃一支香煙問,“怎的,賠了?”
“賠倒是沒賠,就算賠也賠不了什麽,但不掙錢,一年下來差不多白忙活!”胡小妍再次提議道,“要不你帶我去看看吧!我這樣的雖然當不了老鴇,至少可以看看問題出在什麽地方吧?”
“你做夢去吧!會芳裡的生意我寧肯不要了,你也別想去那種地方,想都別想!”
“不要可不行,家裡還指望著用錢呢!”
“用什麽錢?兩千現大洋你不是都已經準備出來了麽?”
“張老疙瘩給你劃了兩條街,四條胡同,就算默認讓伱接手,那也不是白給的,你不得抓緊時間籌錢?”
“這倒是,也對!”
“另外,我還想給江家辦個義學。”
江連橫被香煙嗆了一下,皺眉詫異地問:“辦啥?義學?善堂那種義學?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還真把自己個兒當成慈善家了。”
胡小妍放下帳冊,毫不退讓地說:“反正這事兒我已經定了,義學必須得辦。”
“你定了?敗家老娘們兒,想一出是一出,你說辦就辦?那你把我辦了吧!”
然而,以江家的名義興辦義學,並非胡小妍一時興起,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決定。
江家此番遭遇危機,以及趙正北單騎救主一事,讓她更加堅信了自己三年前的判斷——只靠金錢維持而無人情往來的關系,實在不夠牢靠。
有利而無恩,無非狐朋狗友;有恩而無利,未免強人所難。
當然,世態炎涼,人心冷暖,即便有恩有利,落井下石,反目成仇者也大有人在,可總歸是多了幾分牽絆。
胡小妍先前已經供了十二個小叫花子,在城裡念書。她現在覺得遠遠不夠,要是能再拉上遠近窮苦人家的孩子念書,不指望他們能成才,哪怕日後只是個郵差,甚至就為了認兩個字兒,保不齊也有用處,江家日後再逢為難,也就多了些閃轉騰挪的余地。
“哪怕是養了一群白眼兒狼,一個都不念著咱家的好,單說興辦義學這件事,傳出去你面子上也有光,以後再碰上什麽事兒,官府上包庇咱們,至少還有個說法。”胡小妍說,“以後父老鄉親說起你,也能有句好話。”
江連橫掐滅煙頭,沉吟不語。 “而且,辦義學也用不了多少錢。”胡小妍接著說,“我都想好了,白國屏的外宅,當年橫死的人太多,空著也是空著,賣不出去,不如就騰出來裝裝,改成教室,再請三五個老先生,沒多少挑費。”
“你知道教室長啥樣麽?”
“長啥樣?”
江連橫忽然冷嘲道:“天天圈在家裡,連教室長啥樣都不知道,還興辦義學呢!”
胡小妍一聽這話,臉頰立馬漲得通紅,隨即匆匆低下頭:“那不辦了。”
說著說著,就要掉眼淚。
江連橫趕忙改口,說:“哎!跟你開個玩笑,辦辦辦,都按照你說的辦,你不都定下來了麽!”
胡小妍不吭聲,怔怔出神地翻看著帳冊,明知他沒有惡意,可“天天圈在家裡”這幾個字,一經細想,便覺得委屈、自卑。
“啪嗒”一聲,眼淚終究還是掉了下來。
江連橫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時不時偷瞄兩眼胡小妍的反應,直到聽見算盤聲又重新響了起來,他才清了清嗓子,開口問:“那個……‘和勝坊’和‘會芳裡’這兩處場子,以後準備分給誰?”
“誰也不給了。”胡小妍頭也不抬地說,“以後家裡賭檔和娼館的生意,誰也不給了,咱自己拿在手裡。”
“那能顧得過來麽?”
“花錢請專業的經理、會計,看場子的人好辦,東風、南風和西風,輪班倒就夠了,而且咱家現在也不用太擔心這些。”
江連橫皺起眉頭,遲疑著說:“那幾個弟兄都幹啥呀?”
“等著吃分紅就行了。”胡小妍說,“可以借他們勢力,但家裡的生意以後不再分出去了,會芳裡可以考慮,和勝坊絕對不行!”
“媳婦兒,這麽乾——是不是有點兒因噎廢食了——就是有點兒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你沒發現‘和勝坊’總出事兒麽?”胡小妍反問道,“周雲甫在的時候,第一個反的就是‘和勝坊’的陳萬堂,咱家現在才立櫃幾年,鍾遇山就又有了這種苗頭?”
歸根結底,“藍道取財如兒戲”!
賭檔的生意來錢太快,一副牌、幾個骰子,頃刻間叫人傾家蕩產,鍾遇山拿到和勝坊,短短三五年時間,只靠著江家給的分紅,就已經富得流油。
真金白銀擺在面前,日夜經手而過,長年累月地同私欲作鬥爭,難保不會假帳貪財,以致於野心膨脹,尋求自立門戶。
陳萬堂當初能手握賭檔的生意,那是因為和勝坊原本就是他的,他帶著一整套班子投靠山拜碼周雲甫,而周家自身有奉省的煙土買賣托底,同時又有“海老鴞”作頭馬,人脈通達,“串兒紅”女流之輩不足為懼,因此直到暮年以前,周雲甫都能穩穩壓著“穿堂風”。
再一再二不再三,胡小妍不打算把收上來的賭檔生意,再分給手下的頭目。
不止是賭檔,江家日後如有雲土買賣,也要牢牢攥在手裡。
江家可以給勢,可以給錢,但不能給來錢的路子。
“道理是沒錯。”江連橫撓了撓頭說,“但孤木不成林,弟兄們都是立過功的人,光給錢也不是那麽回事兒,北風都二十……”
“二十一。”胡小妍提醒道。
“可不是麽!北風都二十一了,東風二十三,南風、西風二十二,趙國硯他們跟我仿上仿下,總得有點兒差事。”
“四風口不用擔心,家裡的事兒就夠他們忙活了,至於其他人,他們要是想做生意,江家可以借他們錢、幫他們疏通關系,前提是必須經過家裡同意。國硯例外,營口豬鬃的生意已經答應讓他打理了,他要是願意,可以繼續管著,花紅不變。”
說著說著,胡小妍又想起一件事。
“說到大西關開埠,我打算把家裡保險公司的‘貨運’倆字兒去掉,就叫‘縱橫保險公司’。”她說,“過兩年,一旦商埠地建起來,不知道又有多少新商號,有商鋪,就要交水火險,這是個商機,咱們把那一片的水火險拿下來,不必跟城裡的老字號傷了和氣。”
江連橫覺得頭有點大,哼哈答應著,有些顧不過來。
胡小妍接著又說:“還有,昨兒晚上我想了,如果大西關外要開商埠地,工程肯定不小,人力、物力、街燈、路面、蓋房子……我打算把家裡的錢拿出來一部分,入股磚廠、電燈廠這類生意,如果哪家不讓入股,你得去動點手段!”
“我先緩一緩。”
“聽我說完,你是東洋工廠那邊的總把頭兒,我讓南風去商埠局通氣兒了,開工動土之前,咱家會先得到消息,你得提前讓手底下的大小把頭兒找好人,把人工的活兒給搶過來。不過,我也想了,這麽大的油水,張老疙瘩肯定要攤派給那幾個把兄弟,但他們都是營署要員,多半是督辦、幫辦這類差事,你得多走動,提前打點好關系,老張是老張,他們是他們,到時候指不定哪個能借上力。”
“那個……要不你給我寫下來?”江連橫隻覺得腦袋越來越大。
“我都已經給你寫好了。”
胡小妍把輪椅往後挪了挪,拉開抽屜,從裡面翻出幾張紙,遞上前問:“你看看,怎麽樣?”
江連橫立馬擺了擺手:“呃——我與夫人所見略同,就不用再看了,照你說的辦就行。”
胡小妍總算不生氣了,笑著問:“我讓你看看這字兒寫得怎樣,有進步沒?”
“嗐!你說字兒啊!”江連橫松了一口氣,接過來看看,撇嘴道,“照我還是差點兒,你這像用腳丫子寫——”
話說一半,江連橫立刻捂住嘴,偷瞄著胡小妍,乾笑道:“挺好挺好!寫得不錯,要是三叔在,讓他給你指點指點,那就更好了。”
胡小妍沒再理會,轉而又問:“雁聲寫的那套規矩,你看沒看?”
江連橫點點頭:“大概看了兩眼,他那是老洪門的那套規矩。”
“不好?”
“不是不好,是我爹他們以前老跟我說,南春北典,各有不同,南幫有南幫的規矩,北幫有北幫的路數。真要細分下來,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江湖慣例,咱關外也一樣,按他寫的那些,生搬硬套,肯定玩兒不轉。”
“我也這麽覺得,很多事兒叫法都不一樣,但有些地方還挺有道理。”
“那肯定,沒道理的規矩,怎麽可能立得住?”
“江家該把規矩立清楚了。”胡小妍提議道,“要不,你把他寫的那些東西拿過來,你看著再改改?”
江連橫應聲點頭,正要起身的時候,忽地聽見宅院大門有人聲響動。
順著玻璃窗朝樓下看去,卻見闖虎領來三個人,在大門口跟袁新法言語了幾句,隨後朝院子裡走了進來。
“嗬!薛掌櫃來了!”江連橫喜笑顏開道,“快準備準備,那兩千塊現大洋擱哪呢?”
言畢,一道銳利的目光頓時刺在臉上。
江連橫一怔,扭頭卻見胡小妍側過身,正死死地盯著他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