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聯合商務總會,二樓會議室內。 偌大的長桌前滿坑滿谷,放眼望去,在座的盡是省府內外的豪紳富商。
平日裡,商會若是舉辦什麽活動、會議之類的事宜,許多大老板都懶得親自參與,可今時不同往日,此次會議,各大商號的東家、財主,全都坐在席位上,會場的陣仗也比平常熱鬧了不少。
江連橫已經很久沒來過商會了,眼下作為江家的代表,竟也跟著親自到場與會。
正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
盡管江連橫鮮少在商會露面,但江家在商會的影響力,卻從未因此而有所衰減。
甚至,為了等他過來,這場會議足足延遲了十幾分鍾才正式開始。
相比之下,蘇文棋所代表的廣源錢莊,在經歷前幾年的金融動蕩後,卻已然從商會次席跌落到了末席,泯然眾人了。
兩人遠遠地相視一眼,沒再說話,也無話可說。
人就是這樣,越是來往,便越是有說不盡的話;一旦疏遠,無論多深的交情,眨眼間便覺得陌生了。
商會會長清點了一遍人數,眼見與會者悉數到場,終於清了清嗓子,先側過身,笑眯眯地低聲問道:“江老板,要不……你先講兩句?”
“不用不用。”江連橫笑著擺擺手,“還是請會長講話吧。”
“呵呵呵,江老板太客氣了,您多少講兩句唄!”
“真不用了,連橫全聽會長的吩咐。”
“哎呀,你這、你瞅瞅,那我就……承讓了?”
“會長請!”
幾番辭讓下來,商會會長總算是放寬了心,當下便將身子坐正,朗聲道:“諸位,麻煩諸位先靜一靜,我看咱們人都到齊了,那咱們現在就開會吧?咳咳……首先,感謝諸公在百忙之中蒞臨到場……其次,要感謝張將軍的日夜操勞……再次,要感謝省府各級對咱們奉天商界的關懷……”
開篇先扯了十幾分鍾有的沒的,直到絮叨得大夥兒都有點困了,商會會長才終於談起正題。
“今天,我以奉天商會的名義,召集諸公過來開會,原因想必大夥兒也都知道,主要是為了兩件事:其一,再過幾天,咱們省府的政商兩界,要在商埠地的‘春秋大戲樓’設堂會,慶祝奉天開埠破土動工!”
會場裡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
“第二件事,就是由我來負責把商埠局制定的相關細則,逐一轉述給各家買地、承建的商號,希望諸公能夠嚴格遵守,勿謂言之不預。”
言罷,掌聲頓時停了下來。
眾人微微欠身——顯然,這才是大家親自到場所要關注的重點。
商會會長取出隨身攜帶的省府公文,醞釀了片刻,接著說道:
“這個這個……大夥兒也都知道,咱們奉天另行開辟南市場,一方面是為了提振民族工商業的發展;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有效扼製東洋附屬地對咱們奉天商界的步步蠶食!”
聽了這話,會場中幾個乾實業、乾錢莊的掌櫃忍不住附和著點了點頭。
蘇文棋更是聽得格外認真。
“南市場開辟以後,將與東洋附屬地迎頭對立,抵擋小東洋的商業入侵。為此,咱們省府特地請了高人規劃,南市場的商鋪布局,暗含了兵家的八卦陣法,足以抵擋小東洋的囂張氣焰!”
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有些崇信玄學。
眾人紛紛點頭,唯獨蘇文棋眉頭緊鎖,心裡覺得有點荒唐。
“所以,省府特地三令五申,要求各家承建商號,不得私自篡改規劃布局,諸公沒什麽意見吧?”
沒人有意見,有意見的,又怎麽可能拿得到地皮?
商會會長環視了一圈眾人,接著又說:“還有一點,商埠局反覆強調,凡是競標拿到地皮的商號、地主,一律不準將手上的地契轉賣給外國商人,尤其是小鬼子,所有私自轉賣土地給外商的合同,省府一概不予承認!”
此話一出,在場的豪紳富商當中,有幾人的臉色顯得有些凝重。
私販土地的現象,在奉省屢見不鮮。
每查出一次,省府都免不了要出面跟東洋領事對峙一番,結果卻總是無功而返。
尤其是從今年以來,小東洋受到“米騷動”和“毛子內戰”的影響,其國內動蕩不安,越來越多的小東洋,或是出於自願,或是出於被迫,紛紛來到關外謀求生路。
小鬼子竟也開始“闖關東”了。
只是,這幫小東洋多半是無業遊民和地痞流氓,來到關外,到處尋釁滋事,強搶土地,省府費盡周折與東洋領事爭論,結果卻仍舊於事無補。
因此,省府只能想方設法,試圖從源頭製止私販土地的勾當。
於此同時,段氏當局為了爭取到小東洋對皖系的支持,也對此種蠶食情形,采取視而不見的態度。
果然,沒過多久,京師段氏便從小東洋的手裡,拿到了一筆數目過億的貸款“援助”,代價便是私下裡同東洋內閣簽訂了《共同防敵軍事協定》。
防誰?
防的是北邊的毛子!
小東洋又照例端出“兩國親善”、“唇亡齒寒”的調調,迫使京師共同防范來自毛子的滲透。
北方內戰,協約國武力干涉,小東洋也跟著躍躍欲試,想要出兵西伯利亞,密約便“順理成章”地簽訂了下來。
出兵與否暫且不論,但小東洋憑此條約,得以向關外大舉增兵,借此機會將自己的勢力徹底滲透到東三省各地。
京師當局對這份密約遮遮掩掩,始終不肯承認,但對關外百姓而言,卻是親眼見證著東洋軍隊陸陸續續進駐各個城市。
滿載士兵的東洋船隻抵達旅大口岸,沿著南滿鐵路向北極速擴散。
短短幾個月時間,小東洋在關外各地分散的兵力,便已逾十萬人眾。
張大帥心裡怎麽想的,沒人知道,可奉天的百姓卻是人人惶惑——這白山黑水到底是誰家天下?
然而,木已成舟,無論大夥兒怎麽想,小東洋的軍隊還是不費一槍一彈地進駐了關外地區。
商會會長將商埠局的決意傳達給各個豪紳巨商以後,大西邊城門外的商埠地也終於開始破土動工了。
……
……
小西邊門商埠地,春秋大戲樓。
奉天的豪紳富商悉數到場,間或夾雜些許商埠局的官員,為了慶祝開辟南市場,據說還大老遠請來了一個名角兒。
戲,唱的還是《挑滑車》。
“只見那番營螻蟻似海潮,觀不盡山頭共荒郊;又只見將士紛紛一似亂繞,隊伍中馬嘶兵喧吵鬧……”
武生扮相英武,手持紅纓長槍,身披雕紋彩甲,肩插四面靠旗,唱念做打,一板一眼,英勇豪邁,是個蓋世英雄的風范。
高抬腿,四方步,把式不短,氣息不亂,引得滿堂喝彩。
可如此熱鬧的場面,作為奉天江湖的龍頭瓢把子,江連橫卻出奇地隱身坐在角落裡,根本無人覺察。
少傾,戲樓的大門靜悄悄地一陣開闔。
李正西站在喧鬧的人群中,左右環視了片刻,見到了江連橫所在的位置後,旋即連忙側過身,快步走了過去。 “哥,又查出來兩個。”他俯下身子,在江連橫的耳邊輕聲說,“那倆人的合同有問題,說是在遼南應招過去的,但二哥給咱的名單上面,查到的不是這個人。”
燈光匯聚在戲台上。
江連橫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問:“除了合同呢?”
“家裡的‘把頭兒’給的消息,說是攛掇廠子裡的工人叫歇。”李正西回道。
江連橫悶不吭聲,思忖了一會兒,方才開口道:“先別急著把消息報給省裡的密探,跟一段兒時間再說。”
“哥,還有一件事。”
“說。”
李正西抬頭環視了一眼周圍的客桌,旋即壓低了聲音,輕聲說道:“那個……我聽人說,蘇文棋好像也跟北邊有點聯系。”
“啥?”江連橫頓時皺起眉頭,“有證據沒?”
“這……”李正西遲疑道,“要說證據,倒是也沒啥實際的,只是聽說廣源錢莊給勞工捐了不少錢,跟他們有過交集。”
江連橫想了想,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卻說:“這算什麽證據,跟勞工有交集的多了去了,你們平時多留意留意,有情況了再告訴我。”
“好。”
李正西應下一聲,轉頭正要走時,卻又被江連橫叫了回來。
“溫廷閣那邊有啥消息沒?”
“哥,這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我幫你找他,讓他過來親自跟你說?”
江連橫有些不滿,卻問:“西風,你怎回事兒,我不是讓你倆有什麽情況互相商量著來麽?”
“是……”李正西不情願地點點頭,“但是,我和他查的人不一樣啊,我這邊最近比較忙,沒抽開工夫跟他碰頭呢!”
“別馬虎了。”
江連橫擺了擺手,讓李正西退下。
盤查北方勞工的差事,已經斷斷續續做了半年光景。
然而,越是查下去,他便越是發現,這幾乎是一份無法完成的差事。
倒不是盤查細作困難重重,而是這股輿論風情根本無法扼製。
省府,甚至京師當局要著重盤查北方的勞工,最主要的原因,便在於要製止相關輿論的快速蔓延。
可現實的情況是,無論有沒有這批歸國的勞工,這股極具鼓動性的輿論仍在迅速傳播開來,很多老學究和年輕人甚至從來不曾踏出國門,卻也跟著自發地宣傳起來。
總不可能把這些人全都關進監獄裡去。
好在,張老疙瘩並未因此而責難江家,因為事實上,四海各地的情況都大差不差。
並非江家無能,而是胳膊實在是擰不過大腿。
抓幾個細作交給省府,倒是容易不少,江家也在按部就班地配合省城密探大隊進行“鋤奸”工作。
戲台上的武生仍在“咿咿呀呀”唱著。
快要到那段經典的念白時,四下裡顯得比方才更加安靜。
看客們一個個全都抻長了脖子,聚精會神,正是要到了奮勇殺敵的啃節兒上,擎等著叫好丟彩。
只見那台上的“大英雄”猛地橫起長槍,豎眉環眼,劍指當空,一字一頓地念道:
“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賊巢穴,待俺趕上前去,殺……殺……咳咳……”
突然,這一聲咳嗽,讓整座戲樓裡頓時陷入一片死寂。
眾看客神情錯愕,一時間竟然沒回過神。
“嘎調”唱不上去的,並不新鮮;耍花槍沒接住的,倒也無傷大雅;甚或是掉了盔、掉了髯口也不算稀奇。
怎麽一句簡單的念白,竟也能卡在喉嚨裡,愣是沒喊出來?
還他媽的名角兒呢!
“他媽了個巴子的,什麽狗屁玩意兒,欺場呐?”
看客中,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緊接著,一聲聲倒彩叫罵便接踵而至。
“見真章的時候掉鏈子,什麽他媽的狗東西!”
“趕緊滾下去!”
“把張老板叫出來,今兒慶祝破土動工,結果就給咱老少爺們兒整這一出,伱他媽的惡心誰呢?”
接二連三的叫罵聲,瓜子皮兒和擦汗的手巾迎面丟過來,讓台上的“名角兒”也慌了神。
戲比天大,任憑他前頭唱得再好,稍不留神出了閃失,這出戲便就算毀了,那一身風光無限的行頭,也成了莫大的諷刺。
那武生連忙放下紅纓槍,雙手抱拳,羞愧道:“各位,對不住,對不住,您多多包涵。”
“包涵你媽!”有個官員破口大罵道,“痛快給我滾下去!”
“好好好,我下去,我下去。”
武生埋頭就要走,結果卻又被眾人叫了回來。
“聽不懂人話是不是,讓你滾下去,不是走下去!臭戲子,你裝什麽?滾!”
“滾!滾!滾!”
場面開始愈發混亂,江連橫皺起眉頭,懶得再去參與其中,猶豫了片刻,便帶著幾個跟班兒弟兄,起身離席而去。
剛從戲樓裡走出來時,日上中天,忽聽得“轟隆隆”幾聲巨響,由遠及近,威逼而來。
街面上的行人紛紛退至道路兩側,驚慌失措地駐足遠眺。
不多時,卻見一輛輛軍用卡車,在關東父老錯愕的神情下疾馳而過,待到緩過神來時,還能隱約聽見小鬼子放肆的嘲弄和歡快的歌聲。
“撒庫拉~撒庫拉~亞遊一諾嗖拉哇~”
“哈哈哈哈哈,哎,赤那!赤那!”
——第三卷·不得不·完——
晚些時候,再來寫本卷總結和失誤,會給各位讀者交代說明一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