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報業繁榮,大大小小的日報、晚報、周刊、雜志,多如牛毛,數不勝數。
行業競爭激烈,職業記者每日挖空心思,四處搜羅坊間消息,再添油加醋,稍作“潤色”以後,使其聳人聽聞,誨淫誨盜,才肯刊登發布,提高銷量。
時下民風漸開,報人敢寫、敢評,最擅春秋筆法,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防不勝防。
杜鏞派人前往各家報館,本打算盡快封鎖謠言,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那麽多家報社,總不能挨個兒登門威逼利誘。
凡事過猶不及,真那樣做的話,反倒顯得“欲蓋彌彰”了。
況且,杜鏞為人,向來慣於附庸風雅,對待文人相當客氣,總喜歡在自家公館營造出“談笑有鴻儒”的虛偽盛況,借此招搖撞騙,博得幾分好評。
讓他對文人動粗,他也多少有點顧慮。
然而,等到杜家門徒趕到法租界時,竟已有兩家晚報“如實”刊登了相關消息。
盡管通篇都沒有指名道姓,但無論是誰,一看便知說的是三金公司。
何以如此迅捷?
因為文章是提前寫好的,這邊剛傳來消息,那邊立刻就有人匿名來稿,而且不要稿費,甚至願意自費刊登,令兩家主編喜不自禁——上哪找這種好事兒去?
除此以外,今日晌午時分,《外灘新報》還刊登了一篇“黑幕小說”,題為:《黃山翁敲山震雙煞,過江龍翻江擒三妖》。
小說內容光怪陸離,荒誕不經,似是含沙射影,卻又看得人一頭霧水,直至三金公司土貨遭劫的謠言四起,許多讀者才恍然大悟——這哪裡是“黑幕小說”,分明就是“預言小說”啊!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
一時間,人人口耳相傳,尋常百姓暫且不論,大世界、新世界等等風月遊戲場內的公子闊少,天光還未大亮,便早已傳得人盡皆知。
陽謀無解,有備而來。
有道是,假作真時真亦假。
杜鏞等人再要圍追堵截,卻已然是癡人說夢,毫無可能了。
……
……
法租界,皖省同鄉會館。
後院內傳來“劈裡啪啦”的動靜,有木箱破碎的聲音,也有篝火燃燒時的斷柴聲響。
橙紅色的火光倒映在江連橫和王老九的眼中,熊熊燃燒,白漆的“三金公司”字樣在烈焰中逐漸化為灰燼,恰如市井中瘋傳的謠言一般,不知其所來,不知其所往。
斧頭幫的成員正忙著拆解空貨箱——若不是空的,方才的馬車又怎會跑得那麽快?
貨箱不必全燒,只需把帶有“三金公司”字樣的板子拆下來即可。
少傾,劉雁聲和闖虎拿著三份報紙走了過來。
“東家,消息已經傳開了。”劉雁聲將報紙遞給江連橫,“這還只是個開始,等到明天一早,肯定會有更多人議論這件事。大世界裡的那個舞女,現在也在幫忙散布消息。”
闖虎看上去似乎不太高興,有點惋惜:“唉,想不到我闖某人平生佳作無數,偏偏是這部趕工之作火了,早知道這樣,我就應該署‘床下罌’的筆名了。”
他已經如此抱怨了一路,連劉雁聲都聽煩了。
老話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
越是用心,越是精雕細琢,寫得就越吃力,讀者看得也吃力。
所謂道法自然,他呀,其實是著相了!
江連橫懶得聽闖虎磨叨,接過報紙,匆匆掃了幾眼,嘴角不禁微微上揚。
一切正如預料中的進行,他對此頗為滿意,但身旁的王老九卻眉頭緊鎖,有點困惑。
“江兄弟,事情已經按你說的辦了,可我還是不太明白,咱們費了這麽大勁,最後就為了演一出戲,‘三大亨’根本毫發無傷,這麽乾值得麽?”
“值!”江連橫語氣堅定,“名利名利,這兩樣東西從來都沒法完全分開,對‘三大亨’這種檔次的人物來說,名氣有時候比利益還重要。”
王老九有些遲疑。
別看江連橫一口一個“九哥”叫他,其實兩人同歲,見識、閱歷也並不懸殊。
若論坑蒙拐騙、巧取豪奪之類的江湖路數,王老九在江連橫面前,只能算是個“半開眼”,說是前輩,提點他兩句都不過分。
王老九雖說早年投身盟會,在皖省自立軍政府,聽起來威風凜凜,風光無限,但其實在那段動蕩的歲月裡,只要是盟會成員,隨便什麽人拉幫結夥,都可以對外宣稱本省光複,並以省府魁首自居,關鍵還要看到底有沒有實權。 退一步說,張大詩人這麽個投機分子,都能趁著倒清大業左右逢源,混成個陸軍上將的軍銜兒,王老九要是真有兩把刷子,何至於淪落至此?
當然,他是個“安那其”,他有他的想法,也有他的主義,而且在本省同鄉中,有相當強的號召力和凝聚力,這些年來,也沒少作為地方代表參政、議政。
廟堂上的事兒,江連橫不懂,但要論跑江湖、混幫派,王老九還真得多聽他幾句勸。
左思右想,王老九到底忍不住開口問:“可是……江兄弟,斧頭幫劫貨這件事,本身就是假的,‘三大亨’只要澄清一下不就行了?”
“放心,這種事兒,他們沒法澄清。”江連橫很篤定,“‘三大亨’如果真去插手輿論,別人只會覺得他們心虛,明面上不敢說,背地裡照傳不誤;‘三大亨’如果放手不管,那謠言就會越傳越厲害,假的最後也成真的了,中間這個度,很難把握。”
畢竟,這世上最難辦的事兒只有一件,那便是自證清白。
“九哥,你瞅著吧,最近這段時間,有那三個老登忙活的了。”江連橫呵呵笑道。
王老九搖了搖頭:“那也只能騙騙普通人,真正的行內人,明天就會知道真相了。”
“那倒沒錯,但咱們這出戲,本來就是演給‘空子’看的,要的就是這份兒聲勢。”江連橫說,“九哥,你這同鄉會,現在規模還太小,滬上有那麽多皖省勞工,你得把他們都攏過來,到時候才能算是一方勢力,所以今天晚上,歸根結底,其實算是個‘廣告’。”
“可這事兒是假的呀!”王老九丁是丁、卯是卯,人多少有點兒軸。
闖虎在旁邊接過話茬兒,嬉笑道:“九爺,瞅你這話說的,廣告本來就是假的呀!”
王老九啞然,思忖了半晌,還是說:“不痛快,要打就真打,我不怕什麽‘三大亨’、‘八大亨’的,煙土本來就害人不淺,毀了正好,要是好好盤算,也不是搶不了。”
“不不不,九哥,你就算能搶,也不能搶!”江連橫忙說,“三金公司的土貨,我查過了,涉及面太廣,多少人都指著這門生意過活呢,你斷別人的財路,人家會斷你的生路,而且那樣的話,伱在滬上也會被所有人孤立,以後根本沒法站住腳,所以才要毀名不毀利。”
其他土商幫派不會在乎“三大亨”的臉面,只要貨在,他們也沒有必要為了替三金公司出氣而得罪斧頭幫。
什麽能動,什麽不能動,江連橫看得很清楚。
在線上的人看來,斧頭幫是用了最小的代價,狠狠抽了“三大亨”一耳光。
江連橫接著說:“九哥,凡事得先爭名、後奪利。斧頭幫名號不響,沒人搭理,只要聲勢足夠大,到時候自然會有大人物找上門來,給你當靠山,讓你辦點髒事兒。”
“那接下來怎麽辦?”王老九問,“就這麽乾等著?”
江連橫搖了搖頭,轉而伸出四根手指,一字一頓道:“驚,彩,尖,風!”
“什麽意思?”王老九不解其意。
話說回來,這還是當年六叔教給小道的口訣。
江湖也好,廟堂也罷,但凡是要做局,總離不開這四字要領。
驚——三金公司法租界灘頭卸貨,斧頭幫虛實結合,連番搗亂,鬧得滿城雞飛狗跳,“三大亨”不得不疲於應對,跟各家主顧澄清現狀。
彩——大世界門前“露白”,自導自演,黃浦江土坷垃魚目混珠,以假亂真,無端奉上一出荒唐大戲。
風——市井流言甚囂塵上,斧頭幫借此名聲廣播,自有“空子”以訛傳訛,誇大其詞,助斧頭幫拉攏皖省勞工,滅“三大亨”平日氣焰。
尖——該是動真格的時候了。
江連橫正色道:“青幫‘三大亨’名氣這麽響,肯定不是白給的,咱們現在頂多算是趁老虎打盹兒的工夫,過去撩撩閑,必須得趁他們回過味兒來之前下手。”
“金源碼頭?”王老九心領神會。
“對,先動手,再打官司。”
“打官司沒可能,滬上無論是英捕房、法捕房、還是老城廂的衙門,多多少少,全都跟‘三大亨’有來往,不可能幫咱們,衙門,哼,有理沒錢哪能進得去呀!”
“未必。”江連橫解釋道,“九哥,這就要看你到底能收攏多少皖省勞工了,兄弟我在奉天,拿什麽跟洋人扯皮?拿我總把頭兒這個身份!九哥,斧頭幫要是能把皖省勞工合在一起,洋人也得敬你三分。”
王老九是乾過革命的人,而且信奉“克魯泡特金”,自然明白聯合勞工互助所蘊含的潛力,但問題在於——
“咱們總不能挨個去工廠,強行把我那幫老鄉拉過來入會吧?”
江連橫笑了笑,卻說:“九哥,你難道忘了,樓靜遠那小子因為擔心咱們有內應,所以把碼頭上的皖省勞工都給開了?”
王老九若有所悟,旋即咧咧嘴,笑道:“趁著斧頭幫聲勢正旺,也該替老鄉出出頭了,這一仗,動靜得大點!”
————
P.S.久違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