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呀。早晚和南方一戰,現在不管多謙卑克制,那也只是辛屈一個人的決斷,南方可不會管這個。
你不夠強,這就是罪,商公族打你,只會變本加厲,不會絲毫手軟。
所以,有戎氏這一仗,必須又快又好,讓東面的商公族沒法反應,就算反應了,屈也可以快速脫離戰場,然後返回幽州應對來犯。”
桐嘀咕了一下,微微搖頭,覺得耜大股的想法還是很不對勁:“可是,幽州南部全是沼澤,商公族很難北上的吧。”
“是啊,你這麽覺得,屈也這麽覺得,那商族如果反著來呢?”耜大股微微搖頭,“反其道而行之,辛屈可沒少玩。
當然,他之所以不怕南方商公族北上,就是因為他沒有帶走東面全部兵力,他還是遊刃有余。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有辛氏內部,不止我們,還有那些失勢而不甘的家夥。
如果他們中有人背叛了呢?防是防不住他們的,只能詐出來,然後全部判罰殺死。
咱們不用人牲祭祀了。屈需要營繕一個強盛威武,且和藹可親的正面形象。
讓更多部落,不會跟面對商族一樣抵死跟我們廝殺。讓他們投降的時候,更加順滑,並且能最大可能保證生產秩序。
可惜,這麽做的風險也很大,奴隸、平民還好說,但這些貴族中,總有幾個腦袋不清楚的。
這些也是風險最大的。
所以,這些人的風險,必須更加可控。”
耜大股說到這裡,他看向老巫:“說了這麽多,您老也聽了這麽久,什麽個態度?”
老巫聞言歎了一聲:“伱想做的事情,誰攔得住?屈也攔不住你,否則也不會將你往南放。”
“不,他能攔住我。”耜大股微微搖頭,“屈很懂人心,他的話,我會聽。可是,聽多了,就會被馴化成羊。隻懂得吃草,鬥狠。”
“但你也不見得對吧。”桐忍不住再說。
“嗯。”耜大股點頭,“我從來沒說我是對的。但我認為現在是個機會。我回去,也是主持這戰爭,屈會很輕松的將戰場交給我,將數萬人的生死交給我。
可是……他卻沒有考慮過,我擔待得起數萬人的生死嗎?
我呆在居庸關,帶著一百多號人,營繕一座關隘,都忙得暈頭轉向。
可他,卻帶著幾萬人,每天都在處理文書,協調各家利益,還得跟某些遠在千裡之外的敵人勾心鬥角。
所以,我不去北地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我沒辦法做到,領這麽多人。
讓我帶著幾百人衝鋒陷陣我可以很輕松做到,但如果讓我帶著幾萬人,那種感覺,真的很難。否則,當初老巫你也不會選阿啟和辛丙,而不選我當初到昌平的族長了。”
老巫看著眼前這個陌生許多的孩子,忍不住歎息道:“其實,當你認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你就已經可以擔待幾千人的生死了。
而且屈還會幫你的。”
耜大股眼眸多了幾分溫和:“是啊,屈會幫我拉著方向,但我覺得別扭。冰甲和石戊,這倆小子,被屈同化了些許,他們的做法,比較類似辛屈。
但我不同,我還是習慣狩獵。
只有在獵場,才有波動,才會興奮。
我想想……我應該有兩年,沒有好好的放縱一把了。
如今的沉穩,是這兩年被磨出來的。
但等打完這仗,我會退居二線,開始跟阿啟他們一樣,給年輕的小輩們鋪路。
我是司馬長老,辛屈還沒卸了我的職位。
那麽,我就有權決定戰爭的方向。
至於這場戰的方向,會不會影響屈的計劃,無所謂。
反正目的達到就行。
屈要的是敲打有戎氏,攪亂有戎氏,然後讓有戎氏沒辦法支援河洛戰場,從而成為商王和跟杞龍戎戰爭的勝負手。
所以,有戎氏不能將兵力沉在南方。
我會遵循這個戰略目標行動,至於結果,如何博弈,那是辛屈的事情。
他是族長,他得考慮全面。
但我隻管按照既定的目標,去隨機應變就行。
怎麽樣,桐?有沒有興趣攪一個天翻地覆?這一仗肯定很刺激,上次我是放了一把火,逃亡深山,繞到縉雲氏後背。
這一次,我們直接闖入有戎氏腹心,放火搞事,襲擊部落,掠奪奴隸。
如果順利,就能攪動數萬人不得安寧,漫山遍野的尋找我們的下落。
在森林裡,獵人與獵物,從來不是絕對的。”
桐臉上閃爍著激動。
別說,你還真別說!想想都刺激!
“你難道不去朝貢嗎?”老巫突然打斷。
耜大股的任務是送貢品去奄商,難道不該先把這件事辦完嗎?
“不差這幾天。等我扯住了有戎氏,等商王和敗了,我再派個人走一遭。隨便一個,哪怕是個奴隸出身的家夥,商王和也得畢恭畢敬的迎接。不然有戎氏敗了,我們想要從西邊貫穿南下,他們只會感到恐懼。
辛屈也是這麽想的,所以讓我將物資送到子旬那邊,讓子旬代為送達。
那個時候朝貢,才是最有效的。”
耜大股看得很透徹。
簡單的通過朝貢換取面子?辛屈也不會這麽簡單的認為自己現在給,子和就能接受。
他的想法也是先亮一下手段,再讓子旬做中間人,幫著子旬先壯大一定的聲望。
這是政治上的默契。
老巫自然也看得出來,但他提一嘴,就是為了嘗試勸下耜大股的瘋狂。
但顯然做不到。
“罷了,罷了……”老巫杵著杖邊走邊說,“你跟桐去見見其他人吧。他們有些殘疾了,日子不好過,你看看能不能接去北方……至少屈會接納這些人,讓他們不會沒有保障。”
“嗯。”耜大股點了點頭,隨手就拉走了桐。
後續就是隨便看看,跟親友說說話。
然後物資留在這裡,說是貢品,但耜大股自作主張,將這些物資相當一部分分給殘疾的族人,給他們換來立身資本。
不然,只怕也熬不到那個時候。
之後耜大股籌劃了一下路線和方向,也將一批甲胄留下來。
大體過了半個月,初秋的夜晚,桐剛跟自己在南方的妻子膩歪完,突然有人敲門。
“啥事?”
桐推門出來,看到了一個瞎了一隻眼的少年,這是老巫去年從巫鹹氏帶回來的巫奴。
“尋你有事。”少年話很少,聲音平靜。
桐愣了一下,跟著過去。
不多時,見到了老巫,此時的老巫身前,放著一卷帛,白色的紡織物,白白的,很聖潔。
商人多喜白,所以帛歷來很貴。
桐吞咽了一下口水,不知道這卷帛,是幹什麽的,但這麽貴放著,難道是打算送給自己?
微微搖頭,桐壓下心中的思緒,趕緊落座:“巫,您尋我?”
“方才,我佔卜了。”老巫抬起頭,“此去,有驚無險。所以,這卷圖,你帶上,拿給大股。
至於你的妻子,我會安排送去屈那邊。”
桐一愣,旋即抬起頭驚愕看著老巫:“巫,您這是……”
“去吧。”篝火下,老巫的語氣帶著一絲淡漠,“商雖然盛大,但不如往昔。有辛氏的未來,也是你們和武夷、流猿他們的未來。商公族不會坐視有辛氏強大。
枯寨夾在中間,卻也是機會。
但今後,兩脈要各自分家,各行其是。
如果未來有機會……或許我看不到了。
因此,得交給能成為紐帶的人。
你,就是這個紐帶。所以,你回去之後,爵位要升上去,要有一定權力,才能保證枯寨未來不會和有辛氏徹底決裂。”
桐一驚,片刻恢復平靜,他確實有心跟著耜大股去攪動有戎氏戰場,怎麽看都很爽的那種,但他放不下枯寨這裡的親眷朋友。
而老巫需要桐成為新的紐帶。
尤其是耜大股都明確表示,他現在隻站在有辛氏的情況下。
耜大股如果不站在有辛氏的角度思考天下局勢,也不可能做出準備從南方偷襲有戎氏腹心,攪動的局勢的瘋狂舉動。
老巫在的時候,是絕對不會讓這種事情出現的。
所以,有辛氏和枯寨乃至商族之間的紐帶正在被消解。
這是很致命的。
未來,極有可能發生兄弟鬩牆。
所以,老巫需要一個新的紐帶。
而桐是辛丙、辛戊的外甥,如果回去後爵位升上去了,或許真的能在關鍵時刻,保下枯寨。
至於和商的關系,只能看政治默契和商王在內服的發展方向,如果真的會有敵對的一天,想來那個時候的辛屈,也做好準備了。
自己也可能隨時閉眼走了,所以老巫已經沒有足夠的精力插手有辛氏和商族的爭鬥,只能相信後人的智慧。
“可是我,我真的可以嗎?”桐有點緊張,這個任務,很重的。
“去吧,去吧。”老巫面色雖然疲倦,可是眼底卻多了幾分寒芒, uukanshu “要攪,就攪個天翻地覆。辛夷,念起來,真令人不爽。該給傲慢的商王和指導指導,什麽叫做左右天下大勢,非我有辛氏莫屬。”
桐呆呆看著難得露出銳利之色的老巫,有點驚愕這位老人,也有這般鋒芒畢露的一面。
“嘿,小子啊!小子啊!”老巫似有緬懷的回憶著,“我可是護著本該崩潰的有辛氏,活到了昌平,讓屈帶著重新站起來的。我雖然經常妥協,可妥協做不到護住有辛氏不死的。
去吧,有辛氏和枯寨之間的衝突,就交給你來彌合了。”
“是!”桐不再多言,決絕行禮,帶著地圖走了。
老巫緩緩閉眸,在篝火邊烤著,暖烘烘:“年輕人都上了台,老東西也該陸陸續續合眼了。我做了一輩子決定,最後悔的就是把屈留在了昌平。
帶著南下,局勢就不會變化這麽快,至少這小子得在我合眼之後再做事。
這樣,我也對得起我這輩子的誓言與使命。
罷了,死後的清算,任由帝來評判吧。
帝啊!你真的能直接乾預人間嗎?”
老人喃喃自語,漸漸鼾聲起了,夜深了。
煎熬過去了,他終於可以睡了。
從小到大,在巫鹹氏的神權教育下,老人堅定了一輩子的信仰,至此放下了。
就幾年活頭了,讓孩子們追逐自己的未來吧。
至於商族,與他何乾?
他照顧有辛氏一輩子了!
就算亡族,也不能亡在他死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