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
張郃看著氣喘籲籲的王訓,隨口吩咐,緹騎連忙抱拳,將城南局勢說了一通,老將軍眉頭皺起,輕撫著戰馬鬃毛,令道:“余者皆複白!”
“諾!”
其余緹騎紛紛應諾,又分批次報來,結果大致相同,張郃猛然望向南方,皺起的眉頭反而舒展開來。
“魏文長!好一個魏文長!你何時變得如此謹慎,竟無全吞我部之念,當真奇哉。”
張郃恨聲感慨,魏騎來去如風,且以隊為部,季漢兵卒,趙雲鄧芝在箕谷,馬謖王平在街亭。而那馬謖初次領兵,還是率大眾驅前,諸葛亮定然派人接應,就季漢夷陵後的將領班子,說句實話,也就魏延趙雲能看看,別的什麽陳式吳懿,廖化輔匡,皆庸將,無統領大兵團之能。
來援的不是魏延,張郃對自己的麾下有信心,他們必能在與其纏鬥的同時,將本就無陣列可言的運糧漢軍衝散。
若來的是魏延,此人桀驁不馴,乃劉備心腹,自命不凡,為季漢軍方領頭之人,必與求穩的諸葛亮產生不睦,心中總想立下大功,爭奪更多的話語權。
如此,可利用這般心理,自己提纛旗親往誘之,將其調動出來,張郃估算,其本部接應之兵,馬軍也不過千余,甚至可能只有數百,畢竟馬謖若未屯兵山上,入城據守,他只能望城興歎,何須大部騎兵接應?
奈何誰曉得一曲漢騎竟然違背常理,不南下救援,反而直衝他而來。
攻其所必救,這隻漢軍不救,反倒有樣學樣,也攻魏軍所必救來。
那魏延也不知抽了什麽風,一向侵略如火,敢打敢拚的魏文長,居然如諸葛亮一般,擊而拖之,拖而圍之,只求吃下那不到千人的魏騎。
甚至於按照緹騎所傳,魏延不僅沒有輕敵冒進,反而刻意放出幾隊魏騎來,給予希望,以防其臨死反撲,作困獸之鬥。
“魏延若通曉正兵之理,與諸葛亮一同寇邊,真不知我大魏關中日後還有無安寧之日。”
張郃搖頭輕歎,再看向王訓時,目中已露出凶芒。
方才不動殺心,皆因其攻勢迅猛如瀑,雖無技巧,卻仗一股蠻力,張郃能壓製,卻難殺,若其臨死一博,最終落得個重傷的結果,他這把老骨頭,在千裡奔襲,再度高強度作戰後,可不一定頂得住。
而今此子因不知省力,不消分寸,已然力竭,小小年紀,便如此勇猛,自然留他不得。
王訓面露警惕,此時諸位其父老營親兵已然手持大盾,將其護在身後,張郃卻無半分動容,此處漢軍兩倍於己,諸將士能拖住已然是盡力,再抽出兵卒來隨他衝陣已然不可,故而,只能迎難而上,挽弓射之!
但見張郃抄起長弓,踩踏馬鐙,將全身重量壓製於左腳,旋即出人意料的踏步而起,站在了馬背之上,那戰馬竟也乖順,任由張郃擺布。
老將軍站直之前便自箭囊中抽出兩發羽箭來,待其昂首挺胸,不拒箭矢的站立在馬背之上,手中長弓,已然彎如滿月!
“著!”
“嗖!嗖!”
張郃一聲怒喝,箭矢飛掠而出,不待弓弦停止顫抖,老將軍再度彎弓飲羽,當鋒摧決!
卻是兩發連珠之箭。
“大郎君小心!”
時間好似被拉長,叔伯急促的厲喝之聲是如此的緩慢,王訓死死的盯著飛來的箭矢,根本來不及反應,條件反射般的縮了下腦袋,好似王八聽雷。
“叮!”
金石交擊之音響起,當先箭矢有驚無險,穿過王訓頭盔,給他的發髻插上了一根冷硬的簪子。
“嗖!”
王訓駭的嘴巴長大,冷汗還未驚出,又一發箭矢衝其面門而來。
“篤!”
箭矢直入口腔之中,王訓當即仰面而倒,摔落馬下。
“也是天遂人意,合該你有此下場。”
張郃下了戰馬,垂首任由漢軍反擊的箭矢射來,玄甲鐵胄很好的護住了他的身軀,順帶拉開距離,待至箭矢射程之外時,老將軍看著慌作一團的漢騎,緩緩頷首,旋即揮手令道:“接應歸來之騎,我軍撤兵!”
“諾!”
“嗚………嗚………”
纛旗搖動,令旗揮舞,獨屬於魏軍的號角聲在原野上響起。不理會聚成一團,將落馬的王訓圍起來的漢騎,張郃策馬狂奔,皺起眉頭,開始憂慮曹叡所托之事。
“蜀國雖小邦,然亦有忠勇之士,而今街亭不得下,我軍新敗,陛下之托,為之奈何?”
“哎……”
隨著一聲長歎,張郃的纛旗遠離了此處漢軍,自往南方而去。
自日中戰至現在,夕陽西下,殘陽如血,微微昂首,一股悲意莫名而生。
“君子於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於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於役,如之何勿思!”
……
按下街亭城北這邊魏漢老少兩將纏鬥起來,最終張郃彎弓飲羽,王訓生死不知暫且不表,但說數個時辰前,街亭城南——
張郃抽出的兵力足有近二十隊,轟然散開,若群狼一般,凶厲的撕咬著城南的漢軍運糧部隊。
可王平早早的吹響了號角,並派人傳令,早就做好籌算的李盛張休黃襲等將當即依令而行。
張休把將旗插在路中,自領一隊親兵,狂奔而大喝,身旁的親兵大聲重複,將張休之命傳遍曠野。
“丟棄手中輜重,旗北之卒隨我入城,旗南之卒南下前往南山,自有接應之兵,快!”
在短暫的慌亂後,運糧漢軍依命而行,丟棄手中輜重,分南北而逃。
街亭南門,旌旗獵獵,當先入眼的便是“黃”、“李”兩面將旗,隨後出城的是兩千陣容嚴整的步卒,皆著皮甲,手持長矛,整軍分兩部於城門旁列起方陣。
出城後,黃襲策馬驅前,振臂高呼:“漢軍威武!”
“威武!”
“威武!”
“威武!”
漢軍紛紛以矛杵地,以手捶胸,歡呼聲震天動地,讓慌亂跑至城前的運糧士卒心中安寧,腳步也不由得慢了下來。
“接應同袍,挫擊魏騎,諸將士,隨我前進!”
“虎!”
“虎!”
“虎!”
漢軍盡皆振臂高呼,一排排長矛林立豎起,仿佛要將雲層捅破。
“咚、咚、咚、咚……”
渾厚有力的步鼓聲響起,凝眸望去,卻見街亭城上每個垛口皆列有軍鼓一座,赤膊上陣的力士們正有節奏的奮力敲擊著。
漢軍兩方陣迅速調整步伐,不過十余步,雖難分左右,算不上整齊,但行步節奏,已然應了鼓聲。
這便是王平留下的後手,若一切順利,運糧漢軍將安然無恙的被接應回城。
但很顯然,奔襲千裡,憋了一肚子氣的曹魏中軍精騎們,不會讓幾乎毫無陣型可言的運糧漢軍走的那麽痛快,那麽輕松。
“依右將軍囑托,衝擊其陣列!”
“諾!”
魏騎隊率持矛前指,策馬奔騰,麾下盡皆應和,旋即緊隨其後,戰馬提起速度狂奔,魏騎們舉兵歡呼。
“萬勝!”
“萬勝!”
壓抑已久,陡然放出的歡呼聲飽含著各種情緒,自四面八方傳來,恍惚間,似乎魏騎無處不在,駭的不少運糧漢軍環顧周遭,面露惶然。
魏騎馳騁,挽弓似月,箭矢覆蓋之下,隻著輕甲的漢軍除卻少量幸免於難,大多都如被收割的雜草一般一茬茬倒地。
馬蹄聲陣陣,若雷鳴般,仿佛下一刻便要踩在自己頭顱之上,漢軍盡皆感到如芒在背。一眾奔逃的軍士之中,有基層將官站了出來,高呼等死不若抗擊,當即站立原地,豎起長矛,雙眸瞪大,直面衝擊而來的魏騎。
其麾下見他如此勇猛,心中受到鼓舞,紛紛抄起長矛,站於其後。這般使人振奮的場景不止一處,在戰場上上演著。萬事開頭難,而今開頭者數不勝數,漢軍若皆匯集而來,列陣以對,未嘗不能抗擊魏騎後成建制有序撤離。
但是,久經沙場的曹魏中軍精騎顯然不會給他們集結的機會。或引弓射之,鈍刀磨肉,直至漢軍崩潰,或率軍衝鋒,借馬力刺矛,將為首漢軍挑起,不待其麾下心神震蕩,一哄而散,馬踏而過,漢軍撞飛者有之,被踩踏者有之,為長矛穿成人肉葫蘆的亦有之。
不過數輪,南,北,分散而逃的漢軍在魏騎馳騁進出之間,被衝殺的潰不成軍。
好在曠野之地,踩踏不見,除卻直接死亡的極小一部分,大部人馬盡皆逃離開來,魏騎欲策馬追之,卻不想一頭撞上了方陣合一,收攏潰兵,陣列嚴整的黃襲、李盛二部兵馬。
兩張將旗隨風飄蕩,哪怕大地有土丘低窪,漢軍向北奔逃,只要不是悶頭猛衝,盡皆能看到這啟明星一般顯眼的旗幟。
而漢軍雖潰不成軍,卻非那等對陣被血虐,大敗而歸,心氣盡散的敗卒,他們是被魏騎趁人之危擊潰的,若當面鑼對面鼓的做過一場,誰輸誰贏還不一定呢!
抱著這種想法的是大多數,或許在良久的潰逃後,會出現裝孫子裝成真孫子這等情況,但黃襲李盛二將接應及時,潰逃的漢軍們心中還未生出對魏騎的恐懼,便看到了井然有序的同袍,顯眼飄蕩的將旗。
那一瞬間,什麽惶恐都沒了,漢軍們會自發的匯聚旗下,繼而心中罵罵咧咧的看向追來的魏騎,雙目中帶著怒火和躍躍欲試。
魏騎眼見北部漢軍有人接應,一番奔射試探後,反被漢軍用弩箭壓製,也便暫熄了張嘴啃鐵刺蝟的想法,無奈轉而向南,欲與同袍一同,惡狠狠的驅逐南部運糧漢軍。
“萬勝!”
漢軍的歡呼聲震天動地,魏騎灰溜溜的南下更堅定了他們心中的自信——若列陣應敵,鹿死誰手尚未可知。
看著喜逐顏開的麾下軍士,神色振奮的潰逃之卒,黃襲撫著斷須,搖頭歎息,目中盡是欽佩。
“王將軍廟算之能,遠超我等,自魏軍南下而來至此,環環相扣。我軍除卻損失些許兵卒外,士氣反而更加高昂。若那南下魏軍,再揪住那些運糧軍士不放,為援兵所擊,此戰可謂大勝!”
張郃能騰出來的就一千多騎兵, 他本人還被王訓拖住,雖說豁出去這把老骨頭,愣是沒吭聲召回城南魏騎。雖然沒有這位名將統領,九百余騎,作到襲擾運糧的軍令很簡單,但是,臨陣巧變,遇伏兵能穩住陣腳,成建制撤離,顯然有些難度。
尤其是伏兵數倍於其,主將還是魏延的情況下,更是難如登天。
事就壞在王訓身上,雖是心中不平,不堪受辱,欲拚死一搏,然誤打誤撞,成功拖住張郃,以兩倍兵卒壓之,親臨戰陣擊之,無論出發點為何,戰術層面的首功,頒給王訓是沒問題的。
“就是可惜了那些殞命的將士,哎!”
李盛長歎,黃襲再度搖頭,“慈不掌兵,若非如此,殞命的將士怕不是要數倍於此役。”
“我焉能不知?然心下惻隱,實在難免。”
“也不知因何故,那張郃未南下而來,親臨戰陣。”黃襲話鋒一轉,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李盛聞言,不以為意的說道:“他不來正好,沒這位統領,這群魏騎再怎麽精銳,也不過是孩童持巨斧。而今南山之上,魏延將軍屯兵數千,居高臨下,只要這群騎兵悶頭撞上去,瞅準時機,定能將魏軍殺的片甲不存。”
“但願如此,我等且歸街亭城駐守,王將軍應當已然歸城了。”
李盛微微點頭,正欲再說些什麽,忽聞一陣馬蹄聲自北傳來,二將盡皆虎軀一震,回頭望去,卻見赤邊白底的“王”字纛旗破風而來,其下百余漢騎,為首之人,著玄甲,戴鐵胄,提馬槊輕趨,正是放心不下城南局勢,在護送本部回城後,當即趕來的王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