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見禮後,黃襲很有眼色的去統領兵卒與魏軍對峙,帥旗之下,止余王平父子和魏延三人。
“文長,你真是膽大包天,沒有步卒策應,自領兩千余騎去突襲魏軍營壘,還全身而退了,有子龍老將軍之風范!”
父子二人下了戰馬,王平借著火光仰視,見魏延隨甲胄染血,卻無損傷,不禁感歎。
“嗐!別特麽提了!”
魏延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王平親兵,面上盡是抱怨,“張郃這賊廝,當真是狡詐如狐,越老越奸猾!”
“文長何出此言?”
魏延一擺手,尋思著晚上八成是打不起來了,便將鐵胄褪下,單手抱在肋旁,另一隻手指向身後道:“營中留守之卒,騎兵佔了兩三千,還以步卒為餌。若非某察覺不對,收攏兵馬退出,當真要被圍困營中鏖戰,張郃歸師一到,你王子均就可以在明年給我上貢了。”
“魏軍攻城之時,策應的精騎足有三千,怎地留守的騎兵也有兩三千之巨?”
王訓疑惑道:“怕不是步假為騎,嚇叔父出營?”
“衝來的騎兵皆持長矛,臨近了甚至有人彎弓搭箭,絕非騎馬步卒。”
魏延搖頭,旋即罵道:“乃公這是被張郃給陰了,一把年紀竟如此大膽,攜帶攻城策應的騎兵是騎馬步兵,留守的兵卒裡,足有兩三千是精騎,他也不怕某不偷營壘,直插軍陣!”
“先前還與我兒道張郃不足為慮,如今險些陰溝翻船,知曉厲害了吧?”
王平笑言道:“張郃沒有文長這等熊心豹膽,他應當是精騎各留半數,再以步卒假作半數。”
“也有可能,後續的騎兵某並未看清,哎不管了不管了!”
魏延戴好鐵胄,自王平親兵那奪過韁繩,踢蹬上馬,罵道:“這老邦菜,晾他日落不敢來攻,子均安坐,某且去嘲諷一番,舒舒心氣!”
言訖,調轉馬頭,揚鞭催馬,自往陣前去了。
“欸欸欸!文長!”
王平喊之不住,看著被搶韁繩,面露無語的親兵,哭笑不得,搖頭歎道:“這個文長啊!真是……汝欲何為???”
“嘿嘿嘿,那什麽,一路照顧步卒,慢趕實在憋悶得慌,某去放放馬,透透氣。”
王訓不知何時已經上了戰馬,被父親喝的身形一滯,扭身憨笑,胡亂撤了個慌應付後,策馬急促道:“孩兒這便去了,父親切勿掛懷,切勿掛懷啊!”
“……”
王平抬手扶額,對著兒子背影罵道:“滾滾滾!找了你魏叔父就別回來了!”
王訓裝了聽不見,策馬揚鞭,很快就追上了發現他後刻意放緩馬速的魏延。
“好小子!”
魏延豎起自王訓那學來的大拇指,斜睨著侄子,不知是讚還是揶揄的笑道:“就真不怕子均抽你一頓?”
“就我這一個兒子,抽是不會抽的,他下不去這個手。不過在戰場上整點難題,磨礪一二估摸著是少不了。”
王訓混不在意的說完,扭頭問道:“叔父此舉,除卻舒心,是否也算激軍之氣?”
“算,”
魏延言簡意賅的答道:“不過某沒注意這些,你不問,還真想不起來這也算激氣。”
“信手拈來,什麽時候我能如此,也就能稱得起一聲名將了吧?”
王訓有些羨慕,無論什麽領域,到達一個高點後,都會給人難以逾越的瞠目結舌之感。
詩人面對盛景可以寫下令人共鳴的篇章,小說家在遣詞造句之時諸多成語能恰逢其會,而名將,亦是如此。
萬事萬物之美不過於中時,言行舉止盡皆中時,便是中庸,這一點,在任何領域,任何崗位,都很適用。
“名將可沒那麽容易,”魏延笑道:“或者說,這點,只能算成為名將後,下意識的行為。冠軍侯天生富貴,可他亦是在上林苑的諸多次圍獵之中,修習到了對匈奴的獨特戰法,無論你是否有這樣的天賦,距離那個位置,都還差得遠呢!”
“謝叔父教誨。”
王訓抱拳,心中卻開始了思量。
練兵,廟算,以勢致形,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運動,殲滅,調動敵軍,昔之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出兵,統率,凌強持弱,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教員雖然難學,可也不是沒有下位替代啊!
……
上邽城外,漢軍營壘綿延數十裡,四周土工作業築起的高牆厚實堅硬,一隊隊漢軍弓弩手正肅立在高牆上,有的百無聊賴,有的面色警惕。
再看看被壕溝拒馬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上邽小城,讓人不禁發自內心的懷疑,到底誰是固若金湯的城池,誰是臨時搭建的營壘?
透過轅門而望,一片片錯落有致的營壘正中,有一頂龐大的軍帳,帳外崗哨披甲肅立,不敢有絲毫懈怠,帳前高台高豎“漢”字大纛,赫然是漢軍的帥帳所在地。
而尊諸葛丞相之命,留守此地,圍困上邽的將軍陳式……恰好不在此處。
木輪碾壓土坷路的聲音不斷響起,漢軍營壘外,一輛巢車,堂而皇之的被推到了上邽最外圍壕溝之前。
漢軍圍困上邽,郭淮生怕本就不少的兵卒被絞殺,甚至不敢進行完整的堅壁清野,故而比起張郃,丞相顯然要闊了些,器械基本沒有什麽缺頭少尾的情況發生,巢車亦是修築的十分高大。
“二位將軍若看夠了,搖動此旗,站穩扶好,我等自放望樓下來。”
“嗯。”
隨著望樓升起,視野不斷拉升開闊,許久未見此等情景的後將軍吳班大呼痛快,一掃胸中因久攻祁山堡不下的憋悶。
“君侯且看,自此而望,上邽城頭一覽無遺,”
陳式抬手輕揮,笑道:“那郭淮來的匆忙,隴右久不經戰事,上邽又無有弩車,我等盡可憑高視下,賊兵無可奈何。”
“子法莫要這般生分,你我同朝為將,昔年在先帝麾下領水軍推至夷陵仍歷歷在目,那時候可沒什麽君侯的叫法。”
吳班有些不悅,陳式被刺了一句,無奈道:“尊卑之念當有,如何能失?”
“放他娘的狗屁!乃公初投先帝就任領軍,那時候你陳子法還鄙夷乃公靠著關系上位,而今倒講起尊卑之念來了?”
回過身來,看著目瞪口呆的陳式,吳班罵道:“夷陵一戰給你打沒心氣了?負於陸遜,戰敗時部曲散失,跟特娘的喪家之犬一樣,此戰丞相留我啃祁山堡那個硬骨頭,功少難攻,乃公說什麽了?嗯?”
“你這不說了嗎?”
“陳子法!”
吳班勃然大怒,看著毫不畏縮,沒有請罪之意的陳式,倏地握拳輕捶後者肩頭,面上怒容陡然化為笑意。
“哈哈哈哈哈哈!你還是你!”
笑聲豪邁,自相對狹小的望樓傳向遼闊的天空。
“如何,可敢跟乃公衝殺一陣?”
吳班笑罷,睥睨著老夥計,陳式當仁不讓,嘲諷道:“汝可別敗了陸遜,再輸給郭淮,打起仗來淨挨揍。”
“那不能!”吳班一擺手,自信的說道:“咱們萬余兵卒,器械足備,那郭淮手底下還能湊齊三千嗎?”
“器械不可輕動,丞相走前,下令我駐守圍困,倘若操作不當,跑了郭淮,咱們倆都得掉腦袋!”
“這好說,”吳班想到自己先前的遭遇,看似不以為意,實則很從心的說道:“等丞相歸來,咱們再比個高下不遲!”
“算盤打的挺好,可元雄莫要忘了,汝兄吳子遠,自領一軍攻城拔寨,丞相可不一定允諾你攻城啊!”
“……”
“乃公好歹圍困上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這攻城之事……我是不會客氣的。”
“……”
“哈哈哈哈哈哈!”
“下望樓!乃公要考教一番你的拳腳!”
……
時間一點點流逝,耀眼的太陽與交接的明月更替不斷,隨著一抹璀璨的日光自地平線上綻放,龐大的扶桑樹梢中,高傲的金烏振動雙翼,拉動日車,載著羲和,匆匆向虞淵疾馳而去。
而在上邽城西數十裡外,應著東生的旭日,無數漢軍甲士熄滅了手中燃燒著的火把,綿延十余裡的隊列蜿蜒曲折,一樣望不到頭,沐浴在晨曦下,衣甲閃爍出黑赤色的光芒,宛如一隻自河谷中貼地飛行的玄鱗蛟龍。
在道路上行駛的漢軍昂首挺胸,精神抖擻。
他們自漢中出祁山道,橫掃隴右四郡,所當者破,所擊者服,統領他們的是戰無不勝的丞相——諸葛孔明。
而現在,他們攜大勝之勢,自西返回,他們堅信,曾經的阻礙將不再會是阻礙,那座負隅頑抗的城池,將會在刀劍血火道洗練下,物歸原主。
諸葛亮,吳懿,二者匯為一軍,午時,在陳式吳班的迎接下,在郭淮馬遵的絕望中,回到了上邽城外的營壘之中。
稍作歇息後,帥帳之中,丞相諸葛亮召集全軍將領議事。會議上,就郭淮負隅頑抗,死守不降,對擺在面前的現實置若罔聞一事,諸葛丞相發表了重要講話。
首先,為貫徹落實縱跨涼益,以隴山秦嶺鉗製繼而進逼關中的戰略,必須全面收復隴右全境。
其次,就郭淮負隅頑抗一事,我們要采取霹靂手段,同時,亦要懷菩薩心腸,深度發揚先帝提出的“與民秋毫無犯”精神,以求做到鐵拳擊敵,掌心安民。
最後,諸葛丞相對如何謀取上邽,做出了指導性的詳細部署,會議上,諸多相府屬官,軍中悍將,頻頻點頭,喝彩連連,對丞相對部署無有絲毫異議。
除了,嗯,吳班有點悶悶不樂。
自己的憋悶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兄長立下的大功,和兄弟拿到的攻城機會,顯然更令人捶胸頓足。
對此,吳懿頗為哭笑不得,在詢問過吳班的意見後,與丞相商議,讓他以參謀身份,給陳式做副,如此,不會搶攻,吳班亦能殺個痛快,堪稱兩全其美。
上邽城外,漢軍將器械提前運送而出,旋即又挖了一重壕溝,不過這次挖的比較遠,而且非常寬、深,並接引了渭河之水。
此舉徹底斷絕了上邽城內兵卒出逃可能的同時,也封堵了漢軍的逃跑路線。
不過完全佔據上風,堪稱碾壓性優勢的漢軍不會在意這些,他們填平了靠內的壕溝,旋即架好浮橋,待戰兵過運河後又立即收起。
隨著諸葛亮的軍令下達,漢軍兵分四路,采取李雲龍提出的地主老財式打法——沒有助攻,全特娘的主攻!
只有兩三千兵卒守城的魏軍被折磨的苦不堪言,每天睜開眼便是血氣彌漫,腥臭混亂的城牆, 循環往複,數日不止。
井闌被推出,雲梯全部撤走,臨衝呂公車的存在使得被弓弩手壓製的城頭完全沒了仍礌石滾木的高度優勢。
漢軍就像貓戲老鼠一般,每每出兵廝殺一陣,旋即撤走,又換另一部上呂公車,再廝殺一陣。
漢軍的精銳程度顯然不是曹魏郡兵能比的,尤其還是車輪戰的情況下,數日過去,郭淮的雙眼已經布滿了血絲,他是生怕大幅度減員之下,漢軍來個夜襲。
可恰恰相反,漢軍就跟上班似的,挑選最精良的甲胄,匯集一部,上呂公車,跨過吊橋與城頭魏軍廝殺,時辰一到,立即撤走,疲憊欲死的魏軍根本不敢也不願追擊,旋即換過甲胄後,又是一部漢軍衝殺上來。
太陽一旦掛到西邊,黃昏將至,漢軍毫不留戀,收起連鉤援都沒設置的吊橋,晃晃悠悠,大搖大擺的撤回營帳。
器械都沒過河!
剛開始郭淮還覺得自己被蔑視,說啥都要來個觸底反彈,極限操作一下,點幾座呂公車讓諸葛亮看看魏國人也會玩火。
可他又怕諸葛亮藏兵,上邽現在已經經不起損失了,萬一出城被殲滅,士氣受挫,那該如何?
要麽慢性死亡,要麽賭一把,郭淮選擇了前者。
在夙興夜歎,精神緊繃之下,這位名將,終究是沒抗住,把希望寄到了援軍身上。
可事實證明,把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失去主動權,這是不可取的。
尤其是在明知援軍不可能回來的情況下。
張巡如此,如今的郭淮……亦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