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支城,與其說是城,不如說,是一座彰顯領土主權,防備來犯之敵,示警甚於聚攏人口方才修建的橋頭堡。
與之相同的,還有祁山堡,不過比起上不過矗立千卒便顯擁擠,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堪稱險峻要隘的祁山,月支城的堡壘屬性,似乎僅僅是個屬性,並不純粹。
臨近羌胡,周遭並無其余縣地,用來示警的月支城不大,但也要看跟誰比,同樣為橋頭堡,跟合肥,襄樊比起來捉襟見肘,但比之祁山堡,卻不僅僅是數倍能概括得了的。
此刻城內,守將府邸中,一眾人被軟禁於此,縱使府院寬廣,亦顯得有些擁擠。
被軟禁的不是別人,正是安定郡的方伯長吏。往日衣冠楚楚,儀容神態一絲不苟的官吏們,此刻卻灰頭土臉,顯得十分不修邊幅。若是再披發跣足,不衫不履,乃至於須發賁張,引吭高歌,那真要叫人感慨竹林賢風提早而至了。
而在這等頹然不堪,萎靡不振的氛圍之中,卻又一個人挑著擔子,生龍活虎,神采奕奕。
不要誤會,此人束發無簪,亦無冠帽,僅以一條絳紅色的幘帶包裹,衣無鮮豔之彩,服無順滑之質,就連腰間掛著的寶劍,都是自此城守將中搶來的。
此時鶴立雞群的立於庭院之中,確實為送飯而來。
“楊君這是何苦來哉?昔年梁郟、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號,為之支黨,結果江陵淪喪,關羽兵敗,他們如何?而今楊君劫持我等,待大軍平複安定,縱然不死,亦難有自由之身,我私下不禁為您感到憂慮啊!”
“乃公可當不起明公的君稱,不過,梁陸二人之事還是知道的。”楊條放下挑著的食盒,咧了咧嘴,笑道:“只是這大丈夫一生碌碌無為,有何意義?諸葛丞相兵出祁山,大漢將興,如此良機,失不再來,縱然關中魏軍鹹至,我亦此壯舉,亦可史書揚名!”
“哎……”
安定郡太守早已放棄了對楊條這塊滾刀肉的喝罵,如今幾番勸誡亦難奏效,他不禁心下戚然,長歎一聲,憂心忡忡的說道:“此次為足下迫脅,困於此地,無論蜀兵先至,還是魏軍先至,都沒什麽好下場啊!”
“明公勿慮,您常念道什麽,既來之,則安之,道理不就是如此嗎?”
楊條正從食盒中取出粟米酒菜來,聞言不禁失笑,頭也不抬的說道:“與其糾結這些,不若吃些東西,飲些酒水,好消去腹中饑餓才對。”
“本府絕不飲酒。”
“剛來時說不食蜀國之糧,我言這是魏之稷粟,而今又開始說不飲酒,大魏還沒亡呢!您這般惺惺作態,不嫌累嗎?”
“額……這……”
“哈哈哈哈哈哈哈!”
猖狂的大笑聲引得一眾無精打采的官吏紛紛側目,見是楊條捧腹,又默默將目光收了回去,垂頭喪氣,長籲短歎起來。
太守有些尷尬,有心說些什麽,可這等困頓之時,方伯的架子也無甚大用,隻得默然垂首,不言不語以對。
“豐衣足食,有酒有菜,無需勞及體膚,下地耕種,多少百姓期望中的日子,你們得到後兀自不滿,還在此這般長歎,實在令人惱恨!”
看著不以為意,甚至有些開始面露譏諷的官吏,楊條並沒有置氣,只是暗下決心,準備將飯食逐漸削減,當然,淺嘗輒止,令他們知曉利害即刻,若漢軍掩至,見所囚官吏面有饑色,留下不好印象,那可就不好了。
天下烏鴉一般黑,楊條覺得,自己乾的這事犯忌諱,能不見血,不虐待,那還是別去觸碰底線,不然兩頭都難討好。
故而,嘴上雖然冷嘲熱諷,楊條還是很認真的將食盒中的菜肴擺上案幾,微微抱拳後,挑著擔子往庭院大門行去。
不指望在你魏軍來時出言相救,劫持出臨涇,跋涉來月支城,已經把這群官吏得罪死了,別說出言相救,不落井下石,楊條都要懷疑這群人是不是腦子秀逗了。
楊條自一開始打算的,就是另類奇貨可居,自光武帝逝世後,本就強大到能扼殺度田的地方豪族更加肆無忌憚,地方上的方伯基本空降,長吏卻擢於本地豪族,只要將他們包圓兒捆了,獻給漢軍,借此號令本地豪族,令不過分,那就是換個主子,再加族中官面上的人在漢軍手裡,安定基本不戰可平。
這將是,多麽大的一筆功勞?
若是折現,取書簡財帛,再帶著沒能力的兄弟們遠離政壇,在蜀中當個富家翁,取個南方婆娘,借著功勞,推舉有才之人到官面上,不出三代,咱家也能成為一方豪強大族!
當年你爺爺我從安定郡,跟著楊條兄長挾持諸方伯長吏的時候,就跟那溫侯呂布跟著王允誅殺董卓一樣,這輩子的活都乾完了!
可惜,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走出府院,美滋滋期待著未來美好退休生活的楊條並不知道,漢軍兵力捉襟見肘,駐守隴右四郡,根本無暇謀取安定,生怕還沒拿下,曹真便跟張郃合軍一處,開始猛攻街亭了。
而那位佳人,已經於箕谷擊敗了在漢軍之中極具盛名的虎威將軍趙雲,補給之後,提兵出了臨涇,順著還算平整的官道,往月支城這座北警羌胡的橋頭堡行軍而來。
“大將軍請看,此為涇水,這是烏氏,而再往前,此處,是為高山,《山海經》記載,乃涇水發源之地……”
行軍路上,一些臨涇本地豪族之人,被征調為隨軍文書,此刻正於車架上持一詳細輿圖,介紹著安定郡的地形地勢。
曹真聽著,不時頷首,片刻之後,胸中已有了判斷。
“距月支城還有多遠?”
揮手命眾文書下去,曹真隨口問道。
“稟大將軍,僅余二十裡。”
“加快行軍速度,今日須在月支過夜。”
“諾!”
桃良三月,投機鑽營的楊條沒有等到漢軍,曹真那旌旗獵獵,綿延十數裡的大軍,卻提前一步,昂首挺胸,士氣高昂的開進到了月支城下。
“什麽?大將軍已至?”
聚攏起來的遊俠兒們議論紛紛,猶豫踟躕,楊條這個大哥,反倒是最後才知曉此事。
這條訊息好似驚蟄之雷,平地生出,直接將伏於地中的楊條震醒,大驚失色,驚呼出聲。
“消息可準確?”
“千真萬確,城牆上的兄弟都能看到蔽日的旌旗!”
消息確認,楊條隻覺一陣重心不穩,險些仰倒,勉強穩住身體後,一股惶恐之感湧上心頭。
“兄長……這可如何是好?”
“不曾想真讓他說中了……”
楊條閉起雙目,深吸一口氣,霍然睜眸,吐氣開聲:“且取繩來,縛我開城,迎大將軍。”
“兄……”
“勿要多言,且召集部眾。”
“……諾。”
投機客楊條降了,他聚攏了跟隨自己乾大事業的弟兄們,沒有多說,只是依次拍了拍他們的肩膀,道了一句“大將軍自來,吾願早降耳”,旋即負手昂頭,受縛而出。
“汝乃何人,這般大膽,挾持一郡之官吏?”
“小人楊條,安定郡人,區區一投機客耳,當不起大將軍親開尊口詢問。”
曹真對乾脆利落投降的楊條有些興趣,但見他受縛垂首,一副恭敬的模樣,便取笑道:“投機投機,蜀,小國寡民,趁我不背,襲擾隴右,今番雖下四郡,卻難再進一步,無可乘之機,汝投之何來?”
“機非只有榮華富貴,”楊條抬頭道:“似小人這般,一生碌碌無為,被官吏鄙夷,豪強欺壓,雖混跡鄉裡,橫行霸道,閑暇時卻心中茫然,不知活有何用。而今諸葛丞相北伐大魏,小人縱使能南下投奔,亦不過帳中力士而已,哪像現在,大將軍親口審問,今後史書之上,亦有我之名姓,大丈夫雖不能立軍功,取富貴,然得巨名,亦不枉此生。”
“倒也是條漢子。”
曹真開口輕讚,微微頷首,說道:“暫且壓下,戰後聽候陛下旨意,若須斬首,本帥親自督監,也算是,全了你留名之意。”
“小人謝過大將軍!”
撲通一聲,楊條跪地俯首,旋即道:“郡太守及眾長吏皆在守將府邸之中,雖囚不得擅動,然小人每日送糧米酒菜,眾位大人說不定還胖了幾斤。”
驚懼之下,有人惴恐,寢食難安,有人卻化惶恐為食欲,酒又給的少,多食,還是軟禁,不得以動,亦無心思動,那可不就吃胖了幾斤嗎?
不過無事之下,誰會關注這幾斤的細微之別,難不成還能讓堂堂大魏官吏,都跟市井裡斤斤計較時被驅趕著上秤的牲畜一般嗎?
“提溜下去。”
曹真有些無語,擺了擺手,命麾下將楊條帶走,旋即扶額,與左右道:“且取筆墨來,此事還需陛下親自定奪,一郡方伯長吏,被一求名之徒攜數十遊俠兒輕易劫持,實乃我朝之恥!”
“諾!”
取來筆墨,寫好報備之疏,安頓好被軟禁一月有余,得見天日後喜極而泣,彈冠相慶的官吏們,曹真要來了輿圖,褪去靴子,將其鋪於守將府邸堂中,隨後,踩在隴右其余為漢軍佔領四郡之處,看向了輿圖上特意畫出的“高山”,也就是六盤山以南。
自古輿圖觀看,皆是坐北朝南,故而江左才會是江東,而曹真此舉,卻是換位思考,如若自己是諸葛孔明,應當如何應對。
思來想去,不過決戰二字。
與老將軍張郃所想的一樣,曹真深知,只要堵住隴道,扎好營壘,耗上個半年一年,就蜀中那個家底,他再能廣施德政,別忘了劉備自入川起始,那家夥跟劉璋幹了兩三年,漢中跟曹操對峙又幹了近兩年。
關羽身死,劉備勃然大怒,再加上荊州的官員武將皆要奪回家鄉,雙方一拍即合,然後被陸遜在夷陵燒了個通透,回到白帝城,悔恨交加,心氣具喪,直接沒了。
你再管仲第二,糧食你是變不出來的。
曹真覺得, 就自己對麾下的掌控、統治力,他甚至能學王翦,深扎營壘,合軍聚眾,待時機成熟,激氣突襲,你諸葛亮不敗,也好受不了。
你可以走,但一走,隴西姓什麽,那可就不一定了,這還是攻其所必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但是吧……
扭頭瞥了眼長安,曹真嘴角微抽。
戰爭,從來都是為了達到政治目的才發起的,這個政治目的不在於對錯好壞,不在於能不能成,它在於發起之人,是如何想的。
優勢在我還不敢打,信不信委座空投手令,“機槍左移一厘米”,甚至親臨戰陣,“不達到目的,我是不好離開滴”讓你直接傻眼。
在軍事上犯渾的上層,一般都在政治上有難言的苦衷,不過喜歡微操那就純粹是自己問題了。
當然,曹叡並非開物流的凱申,他是能聽進去話的,曾經想南征西南,詢問散騎常侍孫資,被列數據說秦嶺難行,還要防備東吳,沒十五六萬兵眾下不來,於是便放棄了進攻。
但是,兵卒甚眾,領兵的還是平定河西的大將軍曹真,你說得躲著本就兵力不多還要分兵防守隴右四郡的漢軍,這……說不過去吧?
而且,隴右四郡,人是少,比不得那些中原大郡,可你耐不住離得近,領兵之人還是諸葛孔明啊!
能在數年之間,把本不完全屬於自己的財權掌好,通過南征架空李嚴,收攏益州人心,將一眾將領納入府中,掌控財政軍大權,實現霸府的諸葛孔明……
你別告訴我,這隻狐狸他不會搞政治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