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之上,長矛林立,旌旗獵獵,呼和聲不間斷的響起,各方將士奔走在開辟出來的山徑中,扛帶著氈布木料等各種扎營之物,忙的是熱火朝天。
扎起的營盤正中,馬字大纛帥旗隨風飄蕩,一頂頂軍帳拔地而起,再看那挖出的溝壑,外圍的鹿角木籬,蔓延數裡的漢軍營盤,已是初具雛形。
“還需多久?”
“山地崎嶇,依傍險要,更有多方道路崎嶇難行,怕是要兩日才能完全建成。”
“兩日?”
一道聲音重重響起,聽這語氣,顯然有些不悅。
馬謖頂盔戴甲,身配寶劍,行走在營盤之間,頭也不回,面露煩悶,“我軍務必要深扎營寨,還需進一步開拓取水之路……也罷,兩日便兩日吧。”
身後跟著的隨軍文吏松了口氣,正欲再說些什麽,一親兵快步跑來,引得眾人側目。
“參軍!”
那親兵抱拳行禮。
“何事?”
“稟參軍,王平將軍遞上名刺拜訪,說要遵從您的指示,於山上扎營。”
“哦?”
馬謖面生驚異,接下名刺,看過後,見果真如親兵所說,不由得大喜過望。
“快!快請王將軍過來!到帥帳中赴宴。”
“諾!”
親兵抱拳匆匆而別,馬謖面帶紅光,頤氣指使道:“擺起酒肉,我要設宴!”
眾多親兵轟然應諾,剛抬起步子。
“幔。”
文吏抬手,止住諸多親兵。
“參軍……”
文吏踟躇了一下,還是提醒道:“丞相有令,軍中不得飲酒,再說,我軍來時也未帶酒水……”
“安敢敗我之興?”
馬謖不滿的大喝,打斷了文吏接下來的話,文吏唯唯諾諾,面上閃過惶然。
緘默片刻,馬謖舒了口氣,平淡的說道:“既然我軍無酒,那便算了,取些肉食來,王將軍下山時,可沒帶多少,幾日不吃,定然饞了。”
“諾。”
文吏躬身,馬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全然沒提丞相二字。
“待我立下大功,將張郃老賊梟首,獻於丞相帳前,屆時且看爾等如何震驚!”
馬謖心中發狠,嘴裡喃喃,提步行向帥帳,走到一半,忽而停步,回首看向山窪之處,蹙起了眉頭。
“這王平,屢次蔑視於我,以為我做不到那趙奢故事,此刻卻遞上名刺,彬彬有禮,先據而後恭,何故?”
馬謖不傻,他只是認為自己一定能贏,立下大功,使得軍中之人對他刮目相看,有一種迷之自信。或者說,因太想證明自己那根本不存在的領兵之能,產生了自我欺騙似的自負。
可以極少的信息判斷出旁人所想,這不是馬謖能做得到的。
王訓此招,就是出人意料。
遞上名刺,見面行禮,嘴中盡是恭維之言,哪怕馬謖挖苦、揶揄、甚至綿裡藏針的嘲諷他們,也只是賠笑不言,讓你挑不出毛病。
他會感覺到不對勁,他能猜到王訓一行人有所圖謀,但他萬萬想不到,
王訓所圖的,是他的兵權。
“罷了,待相見之時試探一二,便知其因何如此。”
馬謖想了又想,不得要領,搖了搖頭,自行走入帥帳,將佩劍隨手扔給親兵,隨後在其服侍下褪去甲衣,鐵胄。
戴上通天冠,換了身蜀錦直裾,扎好袖口,腰系綢帶,其外有白玉犀比,浮雕鸞鳳,綬帶掛上了參軍印鑒,正坐在主位的支蹱上,一絲不苟的整理著冠服,靜待王平前來。
……
“前面便是帥帳所立之處,參軍已經等候多時了。”
親兵指了指前方,伸手作請,恭敬道:“王將軍,請。”
“既然如此,我等還是快些前去,莫要讓參軍等待太久。”
王平快行兩步,忽而感覺身邊有些單調,回身一看,見王訓和那十來個老營親兵,均被攔住。
“這是何故?”
王平不悅的問道。
“將軍莫要為難於某,參軍隻請了將軍,諸位同袍,還是在外面,我等自行接待。”
那親兵面露難色,連忙出言解釋。
王平沒有讓他為難,這種情況,在昨夜早就說過,幾乎是必然會出現的。
“既如此,便隨你們安排。”
“多謝將軍理解了!”
那馬謖親兵松了口氣,抱拳感謝,正欲招呼王平麾下,卻又被後者攔住。
“誒誒誒,等等。”
“將軍還有吩咐?”
親兵面露警惕。
“我兒王訓,仰慕參軍已久,此次良機,實在不想錯過。”
王平笑呵呵的說道。
“這……標下卻是做不了主。”
“那便稟報一番,想來參軍不會拒絕。”
“如此,還請將軍稍待片刻。”
親兵抱拳,匆忙跑入帥帳,稟報之後,馬謖眼瞳轉動,倏地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馬謖輕笑,“為妻子謀,他王平竟也不能免俗,叫他進來吧。”
在馬謖看來,他即將立下大功,王平眼光雖然欠缺,覺得“槃槃大才”的他沒這個能力,但為了兒子的前途,還是來認錯交好於他這個未來的大功臣,可以理解,可以理解啊!
這很缺邏輯,但事實不需要邏輯,利令智昏之下,他再怎麽才思敏捷,也只會從“我即將立下大功,留名青史”這個角度出發去看問題。
“參軍同意了,請將軍與小將軍一同入帳赴宴。”
“好!子教!”
“父親。”
王平看著王訓,微笑道:“隨為父一同入帳。”
“孩兒遵命。”
王訓垂首抱拳,掩蓋了面上的決絕與陰沉。
父子二人先後步入帥帳,王訓環顧四周,見與王平的營帳無甚區別。一共兩張案幾,還分為上下,案上有些肉食蔬果,上首案幾之後有張地圖。馬謖坐在二者之間,笑吟吟的,一看就不是啥好東西。
“子均,別來無恙乎?”
“標下見過參軍。”
“無需多禮,甲不離身,還躬身下拜,難為子均了。”
馬謖笑著說道,卻連虛扶一下都欠奉。
“參軍見笑了。”
王平自行起身,面色如常。
一番客套之後,王平得以落座下首,王訓則是候在父親身後,打量著馬謖。
王訓這是第一次見到馬謖,感覺與印象中的大差不離。
一個中年人,胡須休整的一絲不紊,面含笑意,雖不達眼底,卻有些溫和的文士氣質,再配上那身蜀錦織成的直裾和朝天觀,堪稱是相貌堂堂,有名士之風。
但這位相貌堂堂的名士,小嘴卻不是很乾淨,說出來的話,明裡暗裡都帶著譏諷。
各種引經據典,拐著九曲十八彎罵人,這是要欺負王平識字不過十,沒讀過書呢。
但王訓清楚的知道,自己這個老爹,私底下絕對偷偷充過電。《左傳》的大義滅親典故都知道,馬謖說的話,估摸著也能聽懂一部分。
王訓在旁邊聽了半天,覺著換成自己,恐怕已經化身急急國王,要直接拔劍了。
至於王平……
王訓偷偷瞥了他一眼,便宜父親面色如常,甚至還帶點憨厚,聽不懂也似的哈哈賠笑。
‘能青史留名的都不是一般人,這城府,昨天我能氣到他,除了罵的狠,估摸著更多的是因為我是他的兒子,還以命威脅吧?’
王訓覺得自己需要學習這種執行力,以及不為情緒左右的理智。
但在學習之前,先把一個千古罪人囚禁,是一個全面發展的五好青年應該做的。
“吭吭!”
王訓清了清嗓子,王平憨厚的面容陡然一僵,漸漸化作了憂慮之色。
“參軍,不知魏兵上隴而來,應當如何應對?”
馬謖嘲諷了一會, 就覺得索然無味了。他這種人,更喜歡看到那種對方氣急敗壞,卻因為現實不得不俯首帖耳的模樣。王平卻像塊朽木,噴了半天,嗯嗯啊啊,哼哼唧唧,不時一臉讚同的頷首附和,甚至於受寵若驚的感謝連連……
初見心中爽快,多了甚是無趣。
正無聊呢,聽聞王平說起這個話題,馬謖雙眸一亮,自座塌支蹱上起身來,伸手作請。
“子均勿憂,且看此圖,我胸中韜略,與你一一道來。”
馬謖在為即將向他人展現自己那“白玉無瑕”的作戰計劃而沾沾自喜,連王訓那怪異而又凌厲的目光都未察覺。
“來,子均且看,此山獨立於道旁,四面無有苓丘相連,乃是天賜的險地……便如馬服君閼與之戰故事,我等上南山安營扎寨,正是依傍險要之處。若守,可堅如磐石,魏軍上隴而來,乃疲憊之師,如坐視南山之卒不管,可自斷其後。
倘若魏軍攻打南山,便如秦軍仰攻北山一般,屢戰不成,士氣受挫,心神俱疲。我趁此時機,居高臨下,猛擊魏軍,可大破之,教他片甲不存!兵法雲:‘憑高而下,可勢如破竹’,莫過於如是。”
馬謖自信的揮斥方遒,得意洋洋,見王平還是那般憂慮神色,心下不悅,面上卻是不顯,長歎一聲,正色道:“子均前番多次勸誡於我,我豈能不知汲道乃重中之重?君且安心,我已派遣將軍黃襲、李勝提三千兵卒前往駐守清水河河岸,定然萬無一失。”
王平聽到這裡,心中最後的猶豫好似直面天光的晨霧,煙消雲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