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亭城內,一處別院之中,參軍馬謖被囚於此,不設枷鎖,不戴鐐銬,無人駐守,甚至送飯食的軍士都是恭恭敬敬,任他喝罵哀求,不為所動。
一個多月以來,從不可置信,到憤憤不平,再到最後,於這好似牢籠的別院中,曾經自詡不凡的鴻鵠,終於發現了自己燕雀的本質。
馬謖想通了,他只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而已,錯在於己,大丈夫當坦然應對。
畢竟不坦然的早死了。
曹休:啊?
但是吧,想通是一回事,放下是另一回事。
見到曾經奉自己與兄長為聖人的向朗前來探望,馬謖的心情十分複雜。
同位荊州人,馬謖知曉,那玩意本質上其實就是吹捧之言,誇馬良聖是真,他就一捎帶。
丞相還把廖立與龐統並列,稱讚他們是“楚之良才”呢!可該下手時,那貶廖立為庶人,你見丞相有一點含糊了嗎?
聽聞馬謖如此言語,隔著屋門,仿佛都能見到他以袖覆面的模樣,向朗搖了搖頭,暗自歎息。
曾經多麽意氣風發的一個人,如今竟落得這般樣子,雖然沒有蓬頭垢面,但心已蒙塵,是否是那般邋遢模樣,還有任何糾結的意義嗎?
“丞相命朗為使前來助王平將軍,不言汝馬謖之事,想是考教於我,卻不想因與馬氏相善,被文長壓於南山,而今以命相逼,方得見君,汝竟連以面示人都欠奉?”
向朗故作姿態,喟然長歎道:“也罷,我這便離去吧。”
言訖,便要轉身提步往院外行去。
屋中,馬謖猶豫踟躇,聽聞腳步聲確乎有遠去的趨勢,顧不得其他,鞋履都沒穿,三步並作兩步,打開屋門,見向朗已至大門口前,連忙伸手喊道:“巨達兄留步!”
“哦?”
背對屋門的向朗心中暗笑,也沒故作矜持,只是面上露出一副詫異的表情,轉身問道:“幼常還有何要事?”
見向朗沒有揶揄拆台的意思,拱手微屈的馬謖松了口氣,面容一整,伸手向後作請,正色道:“請巨達兄入室中一敘。”
“你呀!”
向朗戟指著他,虛點連連,馬謖只是垂首,微微躬起的腰身並未有絲毫直起來的意思,看眼下這仿佛畫卷的情景,若讓人看去,真要懷疑廖立所言是否為真。
“幼常如今年齒如何?”
向朗不急著進屋,只是問了一句,旋即伸著頭瞅了瞅室內,目測之下,器具齊全,無甚薄待之處,心下微讚。
“謖今歲,已然是不惑之年了。”
“既已不惑之年,又遭此大變,是否心中不惑了?”
“已然不惑,然念頭實在難通。”
“嗯。”
向朗微微頷首,終於動了,馬謖提步跟上,行至屋內,巨達當仁不讓的坐在了主位,馬謖心下疑惑,自行坐在下首支蹱上,神色如常,並未多說什麽。
這要是原先的幼常,哪怕什麽都不說,那股不爽的情緒,面上哪怕一點都沒有,雙眸之中,還是會顯露的淋漓盡致。
“荊州一系,龐士元戰死疆場,潘程明已然降吳,蔣公琰尚為丞相屬吏,唯獨向馬尚有些作用。我是身居長史之職,然也有張裔鉗製掣肘,昔年廖立說素能合道,倒也沒說錯。”
“巨達兄這是……”
馬謖聽得有些雲裡霧裡,既覺得向朗說了等於沒說,但同時也覺得後面絕對還有話未道出。
“我準備急流勇退了。”
“???”
聽聞此言,馬謖的腦袋下意識前伸,滿臉的不可思議。
“廖立雖如此說您,可並未言及德才不配,況且巨達兄正值壯年,公琰兄年歲甚至長於丞相,都不曾有致仕之念,因何故要急流勇退?”
“隴右幾乎已下全境,只差安定郡耳,聽文長說,曹真於箕谷卻子龍老將軍後,必定北上屯兵於郡內,我軍若與其作戰,並戰而勝之,蜀中定然歌舞響動,名利當前,各派縱使貌合神離,亦比此前爭鬥不休要好。”
“我軍局勢大好,丞相真乃神人!巨達兄這是,要讓權?”
馬謖何等聰慧,誇讚的途中便明白了向朗心中所想,一語中的,向朗點頭道:“順勢的,我可以去求一求丞相,試試為你減刑。”
“謖自知罪孽深重,天地不容,不過等死而已,縱使丞相憐憫,法外開恩,亦不過終於左衽,於國家社稷無半分用處,巨達兄何至於此?”
馬謖面露黯然,搖了搖頭,自嘲哂笑道:“利令智昏,子均的兒子,說的在理。”
“你還真要求死不成?”
向朗皺著眉頭,顯然未料到馬謖會拒絕。
“死諫丞相,我可以被免職,你最多不過流放,縱使不會再度啟用,為馬家開枝散葉也是好的,何故因羞愧之念而求死?這可不是大丈夫所為!”
“巨達兄……”
“此事由不得你,”向朗扶案而起,拂袖背手,凝眉道:“我來不是與你商量的,願便可,不願亦可,茲事體大,不會因你一人之念而更易。”
“巨達兄,你這……我可不會承你的情。”
“你愛承不承!”
向朗留下一句話,氣呼呼的拂袖而去。
“巨達兄!巨達兄!”
馬謖愣了一下,連忙追了出去,卻只看到因大力推開而晃動不止的院門,正歎息著呢,又見向朗火急火燎的走了進來,戟指著馬謖,瞪眼道:“你馬幼常若是連此事都看不清,鬱鬱而終,就算我向朗瞎了眼!當初信了荊州諸名士所傳的馬氏五常之言!”
言訖,再度風風火火的走出庭院,徒留馬謖愣在原地,良久回神,啼笑皆非的同時,被羞愧填滿的心緒,也開始抽動起來。
……
再度走出軟禁馬謖的庭院,向朗步履輕快,但沒有一絲急促,面上也無那副氣急的神色,甚至還有點……閑適?
向朗輕松,看顧他的幾名軍士卻有些叫苦不迭。
先是說自己是丞相長史,但秀才遇上兵,你印信沒用,然後直接拔劍,送神一般送進去後,風風火火的出來,走不過兩步,又急忙折返回去,軍士們那是一夕數驚,生怕這位長史大人脫離視野,再乾出什麽荒唐事來。
好在這次向朗是徹底安穩了,快步前行,嘴裡慶幸的念念有詞。
“幼常聰慧過人,昔年坐而論道,常常因細枝末節而錙銖必較,而今看來,只是有些羞愧,並無多少鑽牛犄角的鬱氣,我隻……”
“砰!”
“哎呦!”
“小心!”
在一拐角處,二人迎面碰上,向朗隻覺得撞在了一堵牆上,後退兩步,一個趔趄,若非前方之人抓住手臂,險些仰面而倒。
“抓好了,站穩!”
王訓一把將眼前之人拽起,又輕扶其肩,好讓他站穩。
“多謝,多謝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向朗額上驚出些許毛汗,站穩之後,顧不得抖擻袖袍,微微欠身,拱手致謝。
“向長史無需客氣。”
向朗抬頭,這才看清眼前之人,是一姿態挺拔,身著絳色袍服,頭戴赤幘的鮮衣少年。
嗯,就這個壯碩程度,向朗覺得若非其面上無須,絕對要認成是軍中悍將。
“君竟識我?”
王訓抬手,又想到指人多少帶點忌諱,便再度抬高,點了點自己頭上,向朗順著看去,下意識的抬手拂頭,卻摸到了進賢冠,在垂首一看身上的印綬玄袍,恍然大悟的同時,被驚出的神也徹底回身。
“想必你便是王平將軍之子,王子教了吧?”
“大人竟然知道我?”
這回輪到王訓疑惑了,不過思量一二便啞然失笑,“定是魏叔父多在大人面前謬讚了。”
“可不是謬讚。”向朗鄭重說了一句,旋即笑道:“子教妙語頻出,又兼得武略超群,文長屢屢稱讚,我心下亦是好奇,如今見得君面,當真英武不凡!”
“聽魏叔父說,大人要見我,而今已然見到,無需叔父引薦,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王訓伸手作請,向朗欣然應允,提步前行,隨口答道:“並無甚莫指教,文長鮮少誇讚他人,好奇而已。”
“不過……”
向朗微微側身,看著跟上來,刻意落後半步的王訓,認真問道:“以子教看來,丞相之後,誰可堪得大任?”
王訓笑吟吟的神色陡然一變。
……
“我軍新敗,又要在安定郡於蜀兵決戰,真是,哎!”
街亭城北,層層疊疊的營壘之中,被漢軍破壞的營帳早已修繕完畢,如林的矛戈,早已不負之前挺拔,一隊隊巡視的兵卒,更是面露警惕,隱約間,似有草木皆兵之感。
而在營帳正中,大纛與帥旗隨風飄揚,其下中軍大帳內,張郃唉聲歎氣道:“真不知大將軍會如何應對,若因士氣問題,導致決戰之勢有損,老夫縱萬死亦難贖其罪。”
為漢軍所敗加上痛失長子,對老將張郃來說,並算不上什麽難過的大坎,只是他麾下還有數千雍州士卒,與中軍的矛盾已經彰顯在明面上了,若就此歸於安定,大軍士氣難免受挫。
“是否……”
老將軍皺起眉頭,一個想法湧上心頭,但旋即便微微搖頭,將這個惡毒的策略拋於腦後。
“止步!”
“右將軍!右將軍!標下乃是大將軍信使,還請右將軍……”
帳外傳來呼喝,張郃偏頭,見親兵入帳抱拳道:“阿郎,來人負羽插旗,有一曲精騎護送,自稱是大將軍之信使。”
“可有憑證?”
“有。”
“遣人安頓諸位騎卒,讓他進來。”
“諾!”。
親兵抱拳出帳,不過頃刻,那信使走了進來,抱拳躬身道:“標下見過右將軍。”
“無需多禮,大將軍有何指示?”
“大將軍親筆書信在此,右將軍請看。”
信使自腰間取出一筒來,打開後將其中錦囊遞給張郃。
張郃接過,自囊中取出帛書,伸開後快速閱覽。
“好!”
一聲中氣十足的大喝,嚇了信使一跳,下意識抬頭,只見得老將軍一掃陰霾,目露精光。
“老夫這便拔營歸建,還望信使報於大將軍。”
張郃微微抱拳,揮了揮手,早有預備的親兵遞上了飯食飲水,老將軍伸手作請,目光炯炯有神,“軍中無甚佳肴, 煩請信使用後快馬歸去。”
“額,欸!”
信使點頭,也不客氣,接過後便走到一旁小案上狼吞虎咽起來。
“大將軍神速,陛下英明神武,如此一來,與蜀兵相抗,勝則固守,敗則誘敵深入,屆時隴右未必不可複之!”
老將軍看向北方,似乎透過層層軍帳,崇山峻嶺,見到了那位意氣風發的佳人子丹正昂首挺立。
……
“果然不出我所料,安定的輿圖還是不錯的,隘口在此,蜀兵難以逾越,進可攻,退可守。”
一片相對平坦之地,兩面環山,開闊的地形隨著向西南而收緊,好似破開的口袋,猶如猛獸張開的大口。
曹真親自帶著百余親兵,騎戰馬自月支城行至於此,看著眼前犬牙交錯,略顯丘壑的地形,佳人心下大樂。
“布置已成,蜀兵若來,必教其片甲不留,大敗而歸!”
曹真嘴角微微揚起,輕扯戰馬,揚鞭笑道:“且隨本帥勘察此處坦地,尋大軍扎營之所。”
“諾!”
親兵們紛紛抱拳應諾,豪邁的大笑聲響徹雲霄,似乎順著難得的南風吹向西北,吹在那綿延十余裡,昂首挺胸,士氣高昂,正闊步前進的大魏軍隊耳畔身旁。
曾經空營駭殺魏軍,被劉備稱讚一身是膽的“虎威將軍”趙雲已然兵敗。
率領他們的是大魏名將,大將軍“佳人”曹子丹。
曾經在西北,有無數諸侯叛逆違逆大魏,皆被一一平定。
而這次,在曹真的率領下,他們相信,亦不會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