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眾人面色過於紅潤,甚至有人額頭的筋都爆了起來,卻獨獨沒有一滴汗水,若是在別處,自然會有人疑他們喝了酒,可這是中軍大營,又還是白天。
造成此景的始作俑者正清爽地趴在地上,說他清爽,不只是因為他神態自若,更是因為他身上某處鋪著厚厚的綠色草藥,如同植被。
“叔父,砍了他”
“大將軍,此人擾亂軍營,當斬”
片刻前還安安靜靜的大帳中,此時已然充斥著雜亂的聲音,唯有一個共通點:憤怒。
若說其中最氣憤的當屬爾朱菩提,他一個未滿十二歲的總角少年,身處數百人重重防守的永寧寺中,身邊還有站在魏朝權力之巔的父親爾朱榮,下方則有身經百戰的軍中大將們,此時竟被一個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人提出比武,這已經不算輕視,而是侮辱。
眼見其父沒有出聲,爾朱菩提拿起桌案上的短刀立即衝向元昭,爾朱兆、爾朱仲遠、賀拔勝等人見狀相繼站起身來,準備一同上前。
“住手!”,爾朱榮的大喝一聲,眾人的腳步不禁頓住,回身向著他望去。
“都回原坐吧”,爾朱榮的聲音迅速平靜下來,卻讓眾人不得不聽從。
“啪”,刀鞘精準地落在元昭的傷口處,痛得他額頭都冒出了汗滴,卻依舊沒有出聲。
“阿耶,大將軍,此人只會虛張聲勢,兒子當親斬此人,讓他為輕視兒子付出應有的代價”,見到爾朱菩提躬身向其父請命,元昭也知道先有偷笑被自己看見,再有此刻所謂的侮辱,爾朱菩提大概必然對自己動了殺心。
“不急,先給他一個辯解的機會,若真若你所說,又哪能送他如此輕松的死法”,爾朱榮鎮定的聲音,如同一溪涼水,瞬間讓帳中悶熱感降低了些,只見他凝視著元昭,等待著後者的回答。
元昭此時卻露出了迷茫的表情,反問道:“大將軍都不顧草民已經難以起身,偏要讓我在帳內挑一人比試”,說罷,又向著帳內的所有人拱手,這才接著說道:“而草民又不是傻子,眾位將軍皆為萬人之敵,怕是一招都接不下,草民既不敢挑戰最強者,又打不過眾位將軍,當然就要挑最弱的人比武,這有問題嗎?”,說罷還不忘一一望向在場的所有人,包括那名軍醫。
元昭心道真累,當時他說八分武藝、十分忠心,爾朱榮不僅聽懂了,還順勢給他出了一道考題,唯一正確的選擇就只有爾朱菩提,若選了別人,爾朱榮當真會讓自己被打死的,就算打不死也被找其他理由處死。
從向賀拔勝等人求職開始,到說出蒼鷹之事,再到激怒爾朱兆,元昭無時無刻不在徹底斷絕與爾朱氏眾將結交的可能,元昭知道爾朱榮懂了,因為在他心中起了防范宗族的念頭,也因此自己才能窺伺到了這點。
可元昭沒想到自己選擇爾朱菩提的緣由,竟然也被高歡看透了,身後那一瞬間的窺探就是最好的證明。
元昭不禁再次回頭望向高歡,卻見他此刻也和旁人一樣低頭望著地面,元昭心中不禁暗道一聲“真能裝”
此刻的大帳中安靜的如同夜晚,只能聽見爾朱菩提粗重的喘息聲,眾位大將都是能參加此等軍中會議,又有哪人心思簡單的,聽到“最強的”“最弱的”六個字時,突然立刻集體屏息,懂了就該懂得噤聲。
爾朱榮神情放松地環視眾人,見無人再出聲,又轉頭看向嫡子爾朱菩提,見他因為“最弱的”三字而氣得雙眼通紅,眼中瞬間閃過慈愛的神色,而後猛地從他手中奪過短刀,拍案而起,怒斥道:“也虧你好意思說出口,欺負一個孩子,還是當著他父親的面,在你眼中還有本王嗎?”
短刀投擲在自己面前時,元昭不禁轉頭看向爾朱榮,滿目的殺意,不是裝的。
本以為爾朱榮懂了自己的心思,且又配合他將這出戲演完了,自己的小命至少是保住了,直到此刻,元昭忽然發現自己得意之余,早將自己的心計暴露無遺,卻忘了自家與爾朱氏的私仇,爾朱榮莫說過河拆橋,就是斬草除根也是正常的,誰也不會留一個滿是心計的血仇在兒子身側。
“本王念你還是皇室宗親,給你留些顏面,你自裁吧!”,爾朱榮冰冷的眼神,絕對不是作戲,這讓元昭追悔莫及。
“大將軍,草民正是因為對您忠心耿耿,這才將心裡的真話說了出來,請大將軍念在草民的忠心上,留草民一命吧!”,說罷元昭也不顧身上傷口,猛地跪立起來,又不斷地磕頭謝罪。
“一派胡言,本王不信,你若是再不自行動手,莫怪本王讓你失去最後一次尊嚴”
“大王,是草民太過狂悖,草民知罪,草民今後一定忠心跟隨大王,忠心跟隨世子”
“本王父子要你的忠心有何用?來人,拖出去梟首!”,爾朱榮單手一揮,立刻有親兵上前拖拽元昭,後者見狀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有的有的,請大王再聽草民一言,如若大王覺得無用,草民甘願自戕”
眼見爾朱榮聞言有了片刻的猶豫,爾朱菩提急忙上前搖著其父的手臂懇求道:“阿耶,砍了他!別信他的鬼話”,爾朱榮轉頭看向兒子,堅毅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少主,草民絕不敢欺騙您!”,眼見就要被親兵拖出帳簾,元昭急迫之間終於想到了少主二字,以此求取最後的一線生機。
“說!”,爾朱榮終於朝著親兵單手虛按。
元昭半個身子已經被拖出帳外,此刻立即又飛速爬了進來,帶著哭腔回答道:“世人皆知草民的父親常輕視主公,此時若主公能留下草民的性命,甚至讓草民跟在少主身邊,那天下人會怎麽看?從洛陽逃逸的王公百官又會怎麽看?草民就是主公放在洛陽的一杆旗子,讓天下人知道主公的氣量,讓天下人看到主公所為皆為大義,讓天下人看到主公以怨報德,呸,以德報怨!”
元昭一口氣說完, 又抬頭見到爾朱榮神情似無變化,趕忙接著說道:“草民雖然是個庶子,也向來因遊閑無知被人所輕視,但好歹也是太武皇帝的後代,也有一身好武藝,若草民能為主公先鋒,則主公大軍所向披靡之間,還可正軍風,匡大義,更讓世人知曉我家少主威名!”
說罷,元昭煞白的臉也因毫不停歇地說話,反而有了些血色,只見他不安地注視著爾朱榮,也不知爾朱榮想到了什麽,忽然忍不住地大笑起來。
“本王見你聰慧,原也無意殺你,只是你實在不該挑釁我兒”,爾朱榮終於止住了笑容,走到爾朱菩提身後,雙手按在他的雙肩上,對著元昭緩緩說道:“本王給你五天時間,若你能討得我兒的寬恕,本王不僅不殺你,還讓你繼承爵位”
“多謝大王給草民機會,草民必定讓少主看見草民的一顆忠心”,說罷,元昭飽含熱淚地望向爾朱菩提,又將拳頭放在胸口之處,心中想的卻是趙純。
然而他迎來的依舊是爾朱菩提的滿是殺意的眼神,後者似乎還想開口,卻聽爾朱榮搶先說道:“今日開始,就由你看著他,不許他離開永寧寺,別的隨你,五日之後若還是惱恨他,無須通報阿耶,直接處置了吧”
說罷,爾朱榮立即命人將元昭抬離大帳,再不給他們兩人開口的機會。
夜間,帳外的雨越下越大,此時眾將已然離開,營帳內只剩爾朱榮一人還在桌案上書寫著,片刻後,爾朱榮將書信用木檢封檢好,才將親兵召進帳內,命令道:“加急送給在晉陽的上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