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勝點點頭,又搖搖頭:“軍師莫要擔心這事,只要都尉能順利聯絡上陳縣內的朋友和豪俠,他會想到這事的。我等從陳縣出發前,曾與陳縣幾位好友共飲,其中就有一豪士乃大戶,想必他見到都尉後,會為我等籌措,或者指出讓我等可籌措的人家。”
“如此甚好。”蔡賜向陳勝一拱手。
他仔細側耳聽了聽,帳外一片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張楚軍自靳縣向西轉進,除了每到一鄉留人鼓動庶民跟隨反秦外,都是在“快速”行軍。可這些軍卒都剛從泥腳杆子從軍不幾日,行軍隊列什麽的都免談,行軍要點大多都不清楚,所以實際的行進速度並不很快,每日行進到不了四十裡。再加上天氣時雨時陰,有不少泥濘的道路,所以走得不快卻很累人,軍卒們都嚴重疲乏。
“今日未曾遇雨。”蔡賜有點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句,然後對陳勝說:“派出的斥侯回來稟報,向前二十裡沒有泥濘道路,說明這邊雨已經不大,也許能加快行軍速度,或者不使軍卒太過疲勞。大將軍,明日一早可先將各級軍將召集起來,就說城父即將起事,大將軍在可獲得新的強力軍之外,還可獲取足夠的糧秣,所以要軍將們回去給士卒鼓勁,早到陳郡一日,就可早使暴秦少一分準備,也就能早一日推翻暴秦。”
“嗯,如果向西無雨,確實是個有利的狀況。”陳勝頜首讚同道:“軍師所說甚為有理,這幾日光顧著行進,確實未曾給軍卒鼓勁兒。胡武。”
胡武和朱防正坐在陳勝的軍帳外伸直了腿瞪視著周邊,聽到陳勝呼喚,一蹦跳了起來竄進軍帳:“大將軍可有什麽吩咐?”
他和朱防以守衛大將軍為名,時不時的就站到陳勝的車側“搭便車”,所以不如其他軍卒那麽勞累。
“你和朱防,加上一些親衛,立即傳令各軍百將以上將領明日辰時來此。”
“喏。”胡武似模似樣的行了個軍禮,就出去招呼朱防了。
兩日後,晉陽城內。
羆壯快步走入李左車的房間:“主上,已經都約在延晉酒肆,半個時辰後。”
“而且,”他話題一轉折,李左車抬頭看了看他,“代郡也有幾人過來,昨日與我等差不多時間到的,他們原本是來向主上稟報刑徒去向、問下一步行止的,是不是一同?”
“當然一起,某想著這幾日代郡可能會有人來,他們也有點按捺不住了。”李左車露出了高興的神色。
延晉酒肆最內的頭等院落內,一個能容納不少於三十人的大屋裡,十幾個人正在相互寒暄。
李牧在太原郡的舊部和朋友要是跟代郡相比,肯定是代郡那邊人多,只是此番過來見李左車的人不多,只有七、八個,而李左車在太原郡聯系的人則來了十個左右。兩郡的人有一些相互是認識的,就成為了還不相識的人之間的引介。大家既然都是一個目標,很快就都熟絡起來,有幾位乾脆站起來去比較遠的席前敬酒,一片其樂融融的氣氛。
李左車立於門外,聽著屋內的喧嘩,隱隱的露出一絲笑意:“羆壯,周圍的護衛安排好了?”
羆壯低聲說:“仆交給衛南了,畢竟他是此間主人,更熟悉周圍情況。他保證不會有任何人能靠近此院,主上盡管放心。”
“雖然如此,你也要帶幾個人守住院門,並在院周巡視一下。我等所商之事過於重大,出不得一點錯漏。”
“主上放心,仆帶來五人,已經在院外巡視了。”
李左車點點頭,伸手推開屋門走了進去。他一邊向主位走,一邊向兩側微笑拱手致意。大家看到李左車進屋,也紛紛施禮並歸座,一度的喧囂平息下來。
李左車正襟危坐在主位上,兩手捧起酒碗:“諸友能來,左車甚為感懷。今日請諸友前來,是有一則重大的消息要告知諸位,也是我等的機會來臨了。”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的望著李左車。
“前數日在界休得到一個消息,泗水郡楚人舉旗反秦了。”
屋內的所有人都騷動起來。
李左車滿面笑容的左右看了看:“為此消息,請諸君與左車先同飲一碗。”
說著雙手上舉,然後偏左,再偏右,舉碗一飲而盡。
大家一同舉起酒,也一同飲盡。
李左車放下酒碗:“據某最後得到的消息,反秦楚人已經分為兩支,一支在泗水郡縱橫,牽製郡內秦卒,另一支則向西,顯然是奔著關中而來。某認為,除非秦人立即集多郡之力,並由關中遣出秦師,迅疾撲殺這股楚人,否則這些楚人將會先取陳郡、後望三川,然後攻擊秦川,甚至可能利用泗水郡和陳郡皆楚人的優勢,集合出更大的力量,西擊南陽、北向邯鄲,加上東面已有的一路,形成四面出擊,讓秦人顧此失彼。”
他隨意一笑:“就某所知,秦在關中僅有五萬中尉和兩萬衛尉,真正能夠派出的也就是中尉軍,其他軍還要防衛關隘和守護鹹陽。”
“公子,還有二十萬北疆秦軍呢。”一個太原郡方面的人發出了質疑。
“北疆秦軍,本有五萬在太原郡和代郡監押刑徒築關,現在關隘已成,某得到的消息是,這五萬北疆軍隻留一萬在兩郡內監押刑徒屯田,剩下四萬已經向霍邑方向而去,某從界休往晉陽來時看到過馳道上行進的向南秦軍。”
李左車稍稍沉吟了一下:“當然對我等的威脅還有雁門郡的五萬北疆軍,這是不可小覷的。不過目前單看兩郡內,就剩下這一萬北疆秦軍與合一起不到一萬的兩郡郡兵,而我們的目標是鼓動十四萬刑徒,兩郡郡兵也可以爭取到多半。所以只要我等能夠把該做的事情做好,那一萬北疆軍就起不了大用。一旦我等控制住兩郡,擋住了北疆軍跨代郡出趙地的通路,秦人想要往山東剿滅楚人,就只能繞行關中,等於我等為楚人反秦出了一份力。”
他環視了一圈,看到每個人臉上的興奮之色,心裡忽然一黯:“這些人若知某已暗投秦帝,不知心中又會作何想?”
他轉念接著一想:“只要某能使兩郡百姓平安富足,擋住北胡的侵擾,比起隻管為自己爭奪權勢的那些舊族就已強很多。至於與秦的關系,先成事之後,狂熱慢慢褪去,再逐步引導這些人吧。”
振奮了一下自己,他開始逐個詢問了解準備的情況,並把每批駐屯刑徒的秦軍中協助者分別告訴對應的人,刑徒中能起到關鍵作用的人也都作了說明,要各位去遊說一番。
想到刑徒中的領導者也是秦廷提供的,他不由得心中又苦笑了一下。要不是皇帝想要跟他合作,單憑自己這點兒力量,就算加上兩郡中祖父的舊友和舊部,也完全沒希望成事。
情況了解和聯系人等事一一分別說完,李左車再次雙手端起酒碗:“諸君,這一大好時機我等萬不可放過。某有一個想法請諸君考慮,就是懇請在座諸君爭取在一個月的時間內說服足夠起到帶頭作用的刑徒領頭者,某欲在一月後,兩郡各地同時起事。選擇這個時間的原因是,某判斷一個月後正是楚地反軍走向鼎盛之時,山東其他各地舊族得到消息後也必然有所舉動,秦廷的關注點必在陳郡、三川一帶,關中可用軍力也會向函谷關和三川郡方向集結,我等兩郡則會處於秦廷的盲視中,正是最佳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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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陽街頭開始流傳一個謠言,說山東某地,大約是故楚的地界,有一夥楚人反秦了,還給自己起了了軍名叫張楚軍。這夥暴民攻打了一個下縣並殺了縣長,然後又在攻掠其他縣城。
“你們聽到的流言都相似?”景曲皺著眉頭看著面前站立的景碩和景魅。
“仆等讓四、五個人混入市井,聽到的都差不多,有些流言被誇大了,說還攻下了郡治,多數則是近乎相同的內容。”景魅答道。
“宮內可有什麽消息?”
“幾日前有過一次,宮門未開時三公九卿就齊聚,要進宮見秦帝,只是後來也沒什麽大的動靜,衛尉、藍田大營都沒有秦師異動的消息。”
景曲手撫下頜,似乎拿不定主意。一轉臉,看到正在幫他計算帳目的景娥忽閃著大眼時不時的向他這邊瞥一下,於是問道:“你都聽到了,有什麽想法?覺得是否要向汝父傳遞這個消息?”
景娥放下手中的算籌,調皮的一笑:“仲父無需這樣緊張,笑一笑,笑一個嘛。”
見景曲給逗樂了,她才接著說:“既然流言所傳反秦之地在楚,阿翁距離更近,必定比仲父獲得消息更早。仲父不妨使人去找阿翁,看看阿翁的打算,也好決定仲父這邊的行止。”
景曲拍了拍前額:“還是小娥聰慧,仲父是關心則亂了。景魅,此事重大,就由你回去一趟吧,要快,但也不要讓人生疑,走最常用的路線,避免錯過家主向這邊傳送消息的人。帶兩個人,如果沿途獲知了新的重大消息,就遣回一人。”
景魅躬身答應,轉身出去了。
“景碩,動用現在手頭所有可以動用的人手,在宮內和市井間、大臣府邸探聽消息,尤其要多關注秦軍的動向。”
“喏。”景碩也施禮離開。
景曲用一手捏著自己的太陽穴,似在自言自語,又似對景娥說:“不知家主獲得消息後,會有何動向……”
泗水郡,留縣。
景駒看上去三十來歲,微胖,白淨的面容,眼睛不算很大,可能是因酒色之故略顯渾濁,眉毛不粗,彎彎的有些像景娥的眉。鼻子很直,嘴也不大。
景駒此時正在看著手中的竹簡,片刻後抬頭看看客位上的兩個人:“二位對此消息作何看法?”
“公子認為,這是不是一個機會?”左首客位上跪坐著一個勇武的壯夫,身量並不算高但渾身都蘊含著隨時能爆發的力量,鬢角到頜下一圈黑中透紅的胡須,頭髮在窗外透入的一縷光線照耀下也泛著暗紅。這位爺名叫秦嘉,是一個類似武臣一樣的豪客,東海郡陵縣人,頗有家財。
相比之下,右首客位上的賓客則是一個文士的裝扮,面容清朗,臉色如月,鼻眼都不大不小很合適的安放在偏長的臉上,三綹長髯在頜下飄動著。此公東陽人(今菏澤定陶一帶),名寧君。
“某認為是個機會。”寧君微笑著說。
“寧君高見,說說看?”景駒立即熱切的望著寧君。
“公子得到的消息中,葛嬰一支在泗水郡東南回旋,陳勝則向西而去,目標顯然是城父。如果張楚軍將城父拿下,肯定不會再翻回頭去襲相縣,必然繼續向西直奔陳縣,陳勝本就是陳郡人,所以這很正常。”
“只是如此一來,泗水郡和陳郡就都會被張楚軍所牽製,無瑕顧及郡北留縣這一帶。如果公子此時也舉起義旗,而留縣屬泗水郡,除非郡守壯向鹹陽稟報,再由鹹陽詔令鄰郡協助剿殺,否則我等可以很自如的擴大自己的勢力。”寧君頭頭是道的分析著。
“據某所知,臨淄郡田氏,亦在暗自準備,待機而動。張楚軍起事消息若為其知曉,恐也將有所動作。如此一來,泗水鄰郡,如東海郡、薛郡等,都會先求自保,所以即使鹹陽詔令,鄰郡也未必會積極響應。”
秦嘉大手抹著臉,眉目中呈現一絲獰色:“某一直與銍人董緶、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人丁疾等交好,現在既然已有人反,某準備借此機會,和上述好友一道,先取東海郡治郯縣,獲取那裡的糧秣兵甲輜重,以謀長久。若公子和寧君可同時在留縣起事,加上田氏在臨淄舉事,則薛郡、琅琊郡、碭郡都不敢輕舉妄動。現在,就看公子的決斷了。”
景駒臉上現出掙扎之色,一時興奮,一時猶疑,看看寧君,又看看秦嘉:“若某在留縣起事,我與寧君的家臣、田客一起不過三千人,如果大俠嘉不能協同在郯縣動作,如果田氏不能……”
秦嘉有些不耐煩:“公子頗不爽利。汝為三閭景氏現下唯一的嫡傳,吾等起事之後,必將與公子合兵,並可奉公子為楚王,難道這樣公子還不願意舉旗反秦嗎?或者,公子是信不過某?”
景駒連忙擺手:“大俠嘉,某非此意,某若信不過汝,也不會請汝前來共商。”
他又猶豫了一下,帶著點兒懇求的意味對秦嘉說:“大俠看這樣如何?吾等都開始準備起來,但若要相鄰三郡按兵自保,還需要臨淄田氏有所舉動,使三郡後方動蕩方可。不若,嗯,待有田氏的消息後再……”
秦嘉哼了一聲,不過也有些無奈:“好吧,就依公子,當下先準備起來。不過,一旦有了田氏的消息,公子可不要再猶疑不決了。”
“一定,一定。”景駒滿口答應著。
“大俠嘉也不要太過性急,”寧君慢條斯理的摸摸胡髯,“公子這樣也是穩妥之舉。對了,公子不是應允將小女嫁與大俠嘉的仲子了嗎,一旦婚嫁,大俠與公子就是親族,公子更沒理由不與大俠共進退了。”
秦嘉向景駒一拱手:“寧君說的對, 是嘉太過急切了。”
景駒也趕緊向秦嘉還禮:“大家都想反秦複楚,只是考慮的方向更周全一些為好。”
寧君一笑,對景駒說:“景娥尚在鹹陽和景曲一道?既然吾等尚不急於起事,不若立即使人去鹹陽,讓景曲立即把娥送歸?”
景駒使勁點頭:“某立刻就派人前往鹹陽。說起來如果真的要起事,鹹陽景曲他們也要全撤回來,否則危矣。”
秦嘉和寧君告辭出門,秦嘉猶自心懷不滿:“這些個貴公子,做起事來總是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的。”
寧君笑笑:“總不能都像你這般武夫,風風火火的。曾經顯貴無比的三閭景氏,嫡傳也就他這一支了,小心無大錯。只要公子依舊同意與大俠結親,就說明公子的初心並未改變。”
秦嘉想了想,露出了些許笑容,向著東陽寧君一拱手:“說的對。那麽嘉先告辭了,待事情準備的差不多,並且田氏那邊有消息時,再與君和公子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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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到了最後一日,鹹陽大朝會。
正常的繁文縟節,正常的走過場,正常的泥胎木偶一般一切照準的小皇帝。與剛登基到躲入甘泉宮那段時間所不同的,是強勢丞相李斯和想奪大權郎中令趙高之間時不時就爆發的禦前爭執,變成了馮去疾、馮劫、陳平等一乾臣子相互一團和氣、各說各話。只不過,以前李斯和趙高有所爭執時,大臣們有的看熱鬧,有的琢磨到底誰強可以投靠,所以還是蠻有精神的,可現在的朝會……許多人都昏昏欲睡了,直到一個聲音打破了這種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