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耳搖頭:“至少目前不會。兩郡之地要先理順,還要攻霍邑以入關中伐秦,而其背後還有雁門郡的北疆秦軍為威脅,雖然據稱他收納刑徒後已經擁兵十數萬,但也暫時無余力謀趙。不過將軍,我們應盡快派人去太原郡與之結盟,確定兩家邊界。李左車乃趙武安君之後,在趙地的名望大大高於我等南來之人,如其他真要謀趙地,還真是個大麻煩。”
“耳公說的是,不過何人適合出使?”
“將軍忘了前幾日獻全部家財來投大王的那個召騷了?仆與他敘談間,他曾提及在藍田曾與李左車謀刺秦帝,顯然與之相熟。”
“那麽他會不會就此反投李左車?”
“將軍,這就是仆要說的另一樁大事。”張耳突然身子一直,然後一個拜禮行下去,匍匐在地:“臣請將軍稱王。”
陳餘顯然事先與張耳串通過的,也一個正拜禮:“臣,陳餘,請將軍稱王。”
武臣張大了嘴巴,一下給兩人弄愣了:“耳公,餘,快起來快起來,爾等這是幹什麽?”
張耳依舊保持著匍匐的姿勢,只是把頭抬了起來:“將軍幾乎兵不血刃,得故趙之地,並分兵去奪燕地,要不了多久,將軍就將成為燕趙之地的主人。張楚王勝,出身微賤不提,目光短淺,心胸狹隘,且猜忌善妒,任由小人為患,陳郡已呈離心之象。將軍何需再受他人節製?如今,太行陘道被封,將軍已無法再從側面助文公伐秦,然張楚王會聽將軍解說否?”
他堅定的看著武臣:“將軍現擁兵數萬,佔城數十,且將軍取趙乃以計得之,趙地未經兵災,民力尚存。張楚當下四面出擊,所余兵力僅足自保,將軍稱王,即便張楚王不悅也鞭長莫及。趙地乃向來出精兵之所,將軍據地稱王后可招募青壯,擴充軍力,練兵備戰以待之。”
“而張楚一方,若文公可破函谷滅秦,則需花費精力穩定關中。關中最終穩定之時,將軍已站穩腳跟,兵強馬壯,又何懼哉?若文公伐秦失敗,秦帝就算再昏庸,也必然起關中之兵伐張楚,張楚又如何可有余力對將軍?臣認為,此時正是將軍稱王之良機。”說完,又低頭以首貼地。
武臣連忙站起來,走到張耳和陳餘跟前把兩人扶起:“先起來,此事容我思之。”
待兩人重新坐定,武臣又問:“耳公所言出使太原與某稱王相關聯,可否詳言之?”
張耳一拱手:“李左車據兩郡之地反秦,必稱王。臣若所料不錯,李左車會稱代王,畢竟其祖武安君在代地仍有根基。若王上亦稱王,則為兩國之平等之交,且王上不再冠張楚之名,代王更易心安,畢竟張楚之名當下仍然過於霸氣。”
張耳頗具信心:“另外,適才也曾言及,代王必經霍邑伐秦,蓋因其所收納刑徒中半為楚人,楚人深恨秦也。而代王身後又有雁門秦軍需防范,所以力不能及趙地,也就正是王上穩固根基發展之時。王上若於稱王后封召騷為丞相再遣其出使代王,一方面獎其獻家相助之德,另一方面既已為趙王相,就算複投代王最多也不過一王相之位,其又何需再求?”
武臣心動了。自己本是陳縣一庶民豪客,現在就算頂了個將軍的頭銜,也不過閭左之王的臣子,而若自己稱王,不但擺脫了向一閭左閑民俯首稱臣的不堪,還可從此邁入王族行列,光宗耀祖啊。
他看了一眼張耳,這老朋友說的不錯。自己得趙地幾乎未經征戰,全憑那個叫蒯徹的策士之妙計(可惜他未能留下輔佐自己),兵不血刃而得二十多城,民力未衰,根基牢固。故趙本出勁卒之地,只要將自己兵力擴充到七、八萬,又何懼張楚問罪?
至於暴秦,就算周文伐秦失敗,秦的鋒銳第一時間必定指向張楚,待張楚被滅,自己已經穩定壯大了,而秦伐張楚後師老兵疲,一升一降之間,自己未嘗不能與秦一戰。何況,秦若伐趙,還需考慮魏地周市軍的威脅,楚地、齊地,現下也都有反意,秦軍若自關中出會處處掣肘,能不能把手伸到趙國尚不可知。
對了,現在暴秦的臥榻之側又增加了一隻猛虎,代王李左車。
他又看了看陳餘。這兩個人不但是自己這麽多年的好友,且此番反秦中一直堅定不移的站在自己的一邊,事事都從自己的利益角度來考慮,現在自己在趙地如魚得水而不是在陳郡俯首躬身的看那個閭左之夫的臉色,也是這兩個人所提議的。
自己稱王,也就順理成章的把這二人的地位提升到王相和大將軍的位置上,也算是對二者的一個報答吧……
“耳公所言,甚合吾意。”武臣想通之後,也就意氣風發起來,“寡人決意稱王,耳公為右丞相,餘為大將軍,召騷,就為左丞相吧。”
張耳臉上露出了笑意,正揖:“臣恭喜大王,賀喜大王。”
陳餘也向武臣行禮:“臣賀大王,謝大王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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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一鍋粥。而百越三郡因為遠離中原,至今只是風聞山東變亂,而不知詳情。
桂林郡,郡守李祿,就是胡亥曾讓丞相府查詢的監禦史祿,正在跪接詔令,而頒詔之人則是,陸賈。
監禦史祿,是史書中於秦征百越時負責開鑿靈渠的負責人。前文中在馮劫論輜重中提及,這時代的戰事中絕少完全采用陸路運輸輜重糧秣,靈渠的開鑿也是為了溝通湘江和漓江水道、為秦征百越的大軍輸運輜重所為。而在靈渠開鑿中所提及的關鍵性人物就是監禦史祿。
秦史中總是這樣記載官員名稱,“監禦史”是官名,“祿”是名,至於姓氏,“拂得知”了。所以本故事中在前面已經就把他歸為李冰族人,就叫李祿吧。
陸賈長途跋涉兩個月,終於抵達百越之地。不過他沒有直接選擇秦人最多的南海郡作為第一站,而是先到桂林郡,然後準備再去象郡,最後才往南海郡一遊。
否則,就憑他和十二甲士,想要向擁兵幾十萬的南海郡尉任囂討要幾萬乃至十幾萬老秦人,即使任囂肯奉詔也會有一番討價還價,畢竟任囂征伐百越所帶連士卒帶役夫雖然有五十萬之眾,可撒進這廣袤的蠻荒之地依舊是見不到幾個人影兒,“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
倘若任囂對秦二世的亂政有所不滿,再加上逃至南海的蒙氏族人渲染擴大,不給一兵一卒,他陸賈也毫無辦法。
到這時候,他的策略已經可以初見端倪。
先到桂林郡,把桂林郡的秦人抽調一空,連同李祿一起調回鹹陽。皇帝的詔令裡面寫的明白,李祿回鹹陽為少府。所以,陸賈相信李祿不會不奉詔。然後他再到象郡如法炮製,如此一來,他手中就會獲得兩萬以上的士卒和一萬多老秦人役夫,就算搞不定任囂,也可以帶著這三萬多老秦人回去向皇帝交差了。
桂林郡只有秦軍一萬一千,另有跟過去的役夫一萬。事實上,桂林郡和象郡都不是征伐百越的重點,所以置兵置官,更多的就是個名義上的佔領。但也因為兵少,所以這兩郡的秦軍及役夫都是老秦人。老秦人士卒戰力非凡,非如此不能震懾當地蠻族,若真遇較大的危機兵力不足時,老秦人出身的役夫一樣可以上陣,相當於預備役。
陸賈在桂林郡頒詔非常順利,李祿和秦軍領軍校尉聽說讓他們成建制返回關中,“回家”,要不是限於禮儀,就直接在郡府中歡騰起來了。作為北方的關中人,誰願意在這濕熱煙瘴之地終老?
當然,也有不少士卒和役夫經過這些年已經在當地與蠻人通婚,所以對是回是留有些猶疑,陸賈則很大度的說陛下詔曰,已有家庭的人員,可以留下,當然人數不能太多,願意帶著家眷回關中的,回去之後陛下必有安置。這一來後顧之憂盡去,桂林郡的秦人立即張羅著收拾收拾走人,不願回去的人只有一千多。
雖然可以帶回桂林郡和象郡的三萬多老秦人,但陸賈對南海郡數量龐大的秦人當然不會死心,所以他本可從湘桂陸道從零陵直奔桂林,速度要快得多。但他卻兜了個大圈子,從陽山關入百越,並南行至湟溪關到番禹周邊轉了一圈,然後轉回頭從四會縣方向進入桂林郡,等於把南海郡的北向和西向考察了一番。
考察的結果基本上滿意。由於南海郡到鹹陽的驛馬傳訊是從長沙郡到南郡,再到南陽郡入武關,因此山東反秦勢力暫未影響到這一通道,所以南海郡也只是常規戒備狀態,並未在此兩關加強守關力量,守關軍卒甚至不是秦人,而是征百越時自山東征召的士卒,戰力相對普通。而對桂林郡方向,因為桂林郡本就沒有大軍力,歸屬上也隸屬於南海郡尉任囂統管,所以基本上沒有什麽防范。
南海郡的軍力除了番禹本地外,主要面向東北方向的博羅和龍川,任囂最得力的助手趙佗,就是番禹東北龍川縣的縣令。
於是陸賈在頒布詔令之後,把大堂上的人清空,又拿出另一份詔令以及配套虎符,命李祿以一千秦軍、並把役夫中兩千人轉為軍卒,以三千人護送剩余役夫及願回關中的家眷先往長沙郡內零陵縣駐扎候命,已經在那裡準備了糧秣輜重和營帳。
領軍校尉是皇族贏姓,名驕,給他的詔令則有所不同,是要他帶一萬秦軍在陽山關北待命,保護即將到達那裡的任囂和趙佗的親族家人,並暫時不要驚動任囂。
陸賈是要用兩人的親族作為籌碼,如果能與任囂協商到一定程度,就以這些人作為皇帝陛下溫情暖意的體現,打一把親情牌,獲得任囂的好感。
若協商不成,當然也不會把這些人殺掉,原路送回老家就是了,就當這張牌不存在。
皇帝臨行前說,任囂不適應百越氣候和風土,身體狀況必然不好,所以這些親族人群中還夾帶了兩個太醫。如果任囂願意,也可把任囂帶回鹹陽,由趙佗主理百越之地。
陸賈把桂林郡的情況寫成奏章,用六百裡加急回報鹹陽,然後只在桂林稍息了一夜,就又繼續向西往象郡而去。
大野澤。
因為廩丘附近來了一支萬人大軍,並以快刀斬亂麻的速度佔據了廩丘、陽晉、鄆邑三城,整個大野澤邊的漁戶(匪戶)都開始自危起來。
廩丘、陽晉一帶,春秋時屬齊地,在今山東菏澤市鄆城縣西北。公元前548年,齊因廩丘叛歸晉國趙氏,與晉國發生廩丘之戰。齊軍大敗,亡卒三萬余人,棄車二千乘。
這片區域夾在黃河和大野澤之間,屬於平原地帶,利於車戰。由於古時輜重多走水路,所以此地並非造反者的善地,很容易被沿河水而來的官軍快速圍殲。不過此時由於各地反秦如火如荼,官軍實在顧不過來,而且此時此地已經被張楚的周市軍佔據,隻留有少量軍兵,大批的軍兵已經繼續向東北方向的齊郡而去。
據大野澤邊瘋傳的謠言中說,新來的這支軍隊披甲執兵,全套的秦軍精良裝備,以極快的速度就趕走了周市軍留下那些剛由流民轉成的軍卒,佔據了廩丘和陽晉。
你說他們是官軍,他們佔了地盤也不捉拿反秦義士進行反攻倒算,攻兩城所獲的少量俘虜也都盡皆釋放,趕回家去拉倒。有些當地閑民參加了周市軍的,也沒人到家裡查問搜捕,打散、被俘的周市軍卒回到就在城中的家裡時,也無人過問。
你說他們也是義軍,他們攻下廩丘、陽晉後卻不像其他義軍(如周市軍)一般高舉大旗招納流民,也沒有一句反秦的口號,甚至有流民前去投奔想混口飯吃還被凶殘的拒之門外,俘虜求收留也不答應。
由於這支軍隊佔據廩丘和陽晉的方式讓人看來就是為了佔城,不殺人不放火不搶糧食,所以剛有覬覦鄆邑(鄆城縣)的征兆,鄆邑中的數百周市軍卒立即一哄而散,直接把城邑放棄了。這也難怪,周市軍在這三城多者也只有三百守城卒,如何扛得過這樣一支強大的軍隊?
怪異的是,這支軍隊佔據廩丘、陽晉和鄆邑後就再無其他動作,偃旗息鼓,似乎很滿足於以如此強大的兵力隻經營這小小的一畝三分地。三城正好是個三角形,攻一城就會受其他兩城威脅。這樣一種配置,附近的周市軍也拿他們沒有辦法,大部隊奔齊郡去了,周邊城邑的士卒都不多,隻得放棄這三城。
據謠傳說,這支軍隊的將軍已經與周市達成了協議,周市允許他們佔據三城,前提是不能再擴大地盤。
只是這支軍隊在廩丘留了兩千士卒,陽晉也是兩千,鄆邑靠近大野澤,反倒有七千多人。廩丘靠近河水還好,鄆邑則已近大野澤畔。澤邊那些漁戶匪戶,最大團夥就是彭越的百多人,在鄆邑附近能拉出來的最多一夥人不過四、五十,如何與鄆邑的七千精兵抗衡?這些兵卒看上去都是齊人的相貌,身強力壯的,戰力極強。
逃入澤中?人家又沒來禍害你,就是按照常規在三城的領地上收取租賦,與往常官府所收相比, 沒多收一個錢。你要想不給只有入澤躲避,入了澤人家既不追殺也不把你家翻過來。等你上了岸,人家不知如何總能知道,然後就又來收繳。你說沒錢,人家說沒關系,可以用漁獲折抵。人家又不過分,你總不能為了正常的租賦就永恆的去過水上流亡生活。
雖然這股勢力不禍害鄉裡,可強大的壓力就在大野澤民的頭頂上懸著,那些澤邊自由自在慣了的漁戶匪盜,心裡總是惴惴,開始尋求安全感。
大野澤邊本荒僻,可也不知道怎麽了,可能是反秦義旗四處高舉,導致近日來流言不絕。
前一段時間的流言說,幾股大的義軍在打大野澤民的主意,比如佔據河水對岸趙地的武臣,和從西邊大梁而來的周市。後來周市果然來了,不過沒打大野澤的主意,風一般的卷過,佔據了沿途城邑並留下守城兵卒,就繼續向東了。
然後流言又說齊地田氏王族蠢蠢欲動,南面留縣、豐沛、彭城楚人也不會安生。果然,豐沛之地出了個沛公,舉旗造反後向北打到了方與,不過讓人松口氣的是這個沛公沒有繼續向北……
這些流言和實際的事實造成的結果就是,一股主流的論調就自然而然的出現了:“大澤之上皆為兄弟,只要大澤周邊的兄弟擰成一股繩,任何一方勢力都不能小覷,大澤之上,以往皆自在獨立,為什麽要受他人管制?外有四方之兵,內需大家抱團”。
這論調一出,大野澤周邊的澤匪們仔細一琢磨,對啊,大家平時都是聲氣相通,都是自己人,自己人幹嘛不相信自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