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法大善。這樣吧,我在山東也有此類人等,近日理出名冊交由典客一並使用。另外,還有遣散遊俠數人,劃入西歸閣,交由陛下處置。”
“如此,深謝。”姚賈向頓弱一揖,“我這裡同樣也有一些遣散遊俠,既然陛下只要我等設置細作耳目,此等劍士還是交與陛下的西歸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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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幫大臣神人送走後,胡亥繃緊的神經一下松弛下來,直接癱倒在禦座上:“來人,給我拿點兒酒水。”
一個內侍用托盤盛放著一個小酒壇、一個銅爵和一盤切成薄片的肉食,端上來放在禦案上,菡萏走過來跪坐在案側,注了一爵酒雙手捧給胡亥。老米酒的味道,淡淡的有點甜,但含著一股略顯刺鼻的氣味。
胡亥半坐起來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對菡萏說:“讓他們燒一盆沸湯,把酒壇在湯中浸一會兒再拿上來。另外把永巷令召來。”
秦永巷令,漢代改稱掖庭令,掌后宮宦官、宮女的生活,以及宮人犯罪的懲處。
永巷令欒桓自從皇帝到了鹹陽宮就一直在殿外盤桓。一方面是擔心皇帝傳召,另一方面也有一些事情想向皇帝奏報。所以,內侍一出殿門就看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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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巷令拜見陛下。”
“嗯,”胡亥沒有起身,懶洋洋的問道:“現在宮中有多少內侍和宮人啊?”
“不知陛下所問是指鹹陽宮還是……”
“所有宮室,包括各地行宮離宮。”
“包括各地行宮離宮在內,共有宦者約三萬,宮人一萬六千余。”
“啊,這麽多?”
“奏陛下,這裡很大一部分是當初先始皇帝統一天下時,從六國宮廷內接收的。關中各宮室共有內侍二萬左右,其中鹹陽各宮約一萬四千。始皇帝東巡建立天下行宮眾多,總是需要人來進行維護打掃。”
胡亥側過頭來,“這麽多人,要費多少錢帛?”
欒桓揖道:“飲食、置裝、月例發放,每人均算年費至少萬錢,總算年費約需五萬鎰金,不算很多。大的支費在宮室薪炭、火燭、冬日取暖、日用雜物消耗等,全部宮室年耗近二十萬鎰金。”
“還有宮室修繕的靡費……”胡亥嘟嘟囔囔的自言自語。
“修繕之費臣不知。”欒桓畢恭畢敬的回答。
“我知道你不清楚,不過是念叨念叨。”胡亥閉上眼睛,思索了一下,“欒桓,你去好好謀劃一下,把宮人遣散一萬。凡年二十以上願歸本家者,每人賜五千錢令其家領回。宦者年過五十者,若自願離宮,賜萬錢。”
永巷令沒有參與剛才的小朝議,章邯急於先處理工匠和刑徒之事也沒來得及向他交待,所以完全想不到皇帝竟然要裁撤宮人,有點兒發愣。
胡亥沒理睬他,繼續說道:“所有山東的行宮,我原還想留部分灑掃之人……乾脆一點,宮人就地遣散,內侍和無法遣散宮人全部帶回關內,命當地郡縣派兵封閉宮室。”
他翻身坐了起來:“我明日就會明發詔令裁撤宮室,所以你也立即草擬一些詔令明日拿來給我看,然後立即向山東的各個行宮、行宮所在的郡府用六百裡加急發出去,要求各行宮、離宮在接到詔令後十日遣散宮人和遣回內侍,並把宮內的金玉細巧之物帶回,要各郡郡守派郡兵護送到雒陽。”
“注意隻帶回細巧之物和全部金錢財物,粗重之物一律不動。你在發出這些詔令後就立即前往雒陽處理雒陽行宮這方面的事情,並接收山東各宮送回來的內侍和金財。至於你從雒陽將這些貴重物品和人帶回鹹陽需要多少騎軍衛護,想好了後去與少府章邯商議。”胡亥認真的說。
“還有一事,韓談升任中常侍,朕乳母燕媼先任少府尚席丞吧,這兩人以後就不歸你管了,燕媼那邊你去傳詔,讓她履任。”
原來韓談是屬於后宮的普通內侍,燕媼為普通宮人,皆屬永巷令管理,所以胡亥告知欒桓一聲。
“臣遵詔。”欒桓接過詔令,猶疑的施禮轉身走出兩步,突然想到自己還有奏報之事就又站住了,回身向胡亥囁嚅道:“陛下……臣……”
胡亥本已又半躺回禦座,聽到欒桓的怯聲呼喚,把臉扭過來:“永巷令還有何事?”
“臣奏陛下,公子將閭兄弟三人禁足信宮已數月,陛下可有處置?”欒桓從剛剛一連串想象不到皇命的連環打擊中神智稍有恢復,馬上又補充道:“陛下遣散一萬宮人,先皇帝的宮妃等又如何安置?”
胡亥聽到這兩個問題,也有點發愣了,將閭三兄弟居然還沒被殺掉?看來東巡回來趙高滿腦子都是如何矯詔奪權,那個傀儡更不必說。
“先皇帝宮妃,有子嗣的已經殉葬。”胡亥想起之前那位正主殺掉二十多秦始皇子女時連同全家滅族。“先皇帝幸過者全部遷往華陽宮集中奉養。如果她們願歸本家,也可,賜金五鎰。先皇帝未幸且未滿十六歲者,應該不多吧……暫留宮中,容我啥時候去瞧瞧。我要的最後的結果就是,關中各宮室一共隻留四千宮人使用,從年歲大的向下減。考慮到出宮生活無著的,可留養二千,一共六千宮人。至於將閭等……你不要關注了,我自有處置。召郎中令。”
公子嬰走進大殿時,胡亥正坐在禦案後品嘗熱水溫過的甜酒。公子嬰唱名行禮時,胡亥擺手說:“皇兄來了?起來起來,李斯年老我已免了他拜禮,頓弱先皇帝時即準見帝免拜。請皇兄轉告三公九卿,以後見朕,非極廟奉祖,即便大朝會也皆免拜,揖禮即可。”
“臣代三公九卿謝過陛下恩詔。”
“再拿個酒爵來,讓郎中令也嘗嘗溫過的酒。”
“呃……臣謝陛下賞,不過……”
內侍拿過一個酒爵注滿酒,雙手奉給公子嬰。
“嘗嘗嘗嘗,快嘗嘗,看看怎樣。”胡亥一臉期冀的望著公子嬰。
公子嬰不敢推辭,輕輕地抿了一口,覺得少了以前酒漿中那種略帶酸刺的味道,變得更加醇厚,趕緊又嘗了一口。
“如何?”胡亥得意洋洋的說。
“陛下這酒只是用熱水溫過就能如此?”
“對呀,熱水把那刺激的味道給蒸走了,酒的味道就純了。”
“陛下真奇才也。”公子嬰衷心的讚道,“如此簡單的方法,竟然沒有其他人想到。”
“哪裡哪裡,客氣客氣。”胡亥美得就差冒鼻涕泡了。
公子嬰一口將酒喝乾,放下酒爵,“臣以後喝酒,也仿效陛下這一溫酒之法。只是,陛下召臣前來,怕不是隻為品酒吧。”
一說到正事,胡亥一下就泄氣了,肩膀一塌:“唉,請皇兄來,確實是有一疑問請兄解惑。”胡亥聲音中帶有一絲疲倦。
“陛下請垂問。”
“你也知道,我那些至親的兄姊們雖然並非真我所殺,”胡亥聲音中故意帶上了厭惡的語調,“不過他們也確實對先皇帝遺詔由朕即皇帝位說三道四,所以我覺得,殺了也就殺了。”
他憤憤不平的捶了一下禦案:“不過,將閭昆弟未聽聞對朕有所異議,只是將閭已入藍田大營為中尉軍千人(統領千卒,已算將級),現其昆弟禁於信宮。我呢,又想釋放他們,但又擔心他們會對我有所怨念,不知皇兄如何看待?”
公子嬰是個平和之人,趙高借胡亥名義大殺始皇帝子嗣,他雖然是威脅不到二世皇位的旁支皇親,但嫡支宗室遭屠也是他所不願看到的。今天既然真皇帝已然複位,他本就想擇機進言,開釋將閭三兄弟。
但皇帝所疑慮的事情,他也不敢打保票。
“要不然,臣去查問一番?”
胡亥笑了笑:“如果皇兄有反意,我問你是否會造反,你將如何回答?必然失口否認。”
公子嬰沉默了。
總算皇帝複歸,頗勵精圖治,他真不想因為宗室之爭讓贏姓再次陷入前一段那種人主不明的狀態。如果開釋了將閭兄弟反而再次造成動亂,還不如殺掉他們。
“我有一法,或可分辨。”胡亥說,“你現在去信宮,如此這般,應該可看出端倪。只是兄長過於質樸,不知道能不能如俳優一般假戲真做?”
公子嬰想了想,“臣或不行,但可試一下由信宮宮令宣詔,臣於暗處觀察。”
胡亥仔細端詳著公子嬰那張看上去很老實巴交的面孔,笑了起來:“皇兄也是老秦贏姓,也流淌著贏姓的血,也有贏姓的智慧。好吧,只是此事重大,如果將閭等無礙,我還對他們有更大的期望。所以兄長要思慮周全。”
“臣奉詔。那麽臣現在就去辦。”
胡亥站起身,“皇兄,此事關乎贏姓與大秦的大局,如將閭昆弟可用,對我今後的軍政構想就是幾塊堅固的基石。我也不瞞皇兄,我意在山東生亂時重啟分封。除平亂中通過分封一些異姓王來分化六國外,在要衝之地還要分封宗室為王,屏藩關中、隔離異姓諸王。”
“不過重啟分封恐引發朝堂論爭,所以我適才公卿朝議時並未提出。皇兄是贏姓子孫,所以請以贏姓宗族為念,拜托兄長。”說罷,胡亥向著公子嬰一揖。
公子嬰聽胡亥說要重啟分封正在思索利弊,卻猛然看到胡亥向他行禮,嚇了一跳,側身避開,隨即跪行拜禮:“陛下,臣不敢當,臣一定不負君望。”
信宮。
公子嬰在信宮宮令的陪伴下向拘禁將閭兄弟的後殿走去。
“可有悄悄潛入殿中的途徑?”公子嬰問宮令。
“有一個小門,是宮人和內侍進出的。公子將閭昆弟禁足後殿後,小門外有四名衛尉卒輪班守護。”
“我奉陛下之命,來處置公子將閭等,你一會兒帶上後面這三柄劍,”公子嬰回身一指身後三名郎中軍郎所捧的劍,“待我從小門潛入殿內後,你去對將閭等如此說……,然後放下劍離開。”
“遵郎中令之命。”
公子嬰悄悄進入殿內,在一片帷幕後面藏好。殿內光線很暗,帷幕和公子嬰的服飾均為黑色,所以完全沒有引起殿中三名公子的注意。
自從四個月多前被關進信宮後,三位公子的心性都已被磨平了,公子將閭正拿著一卷兵書發愣,公子節和公子驂則長籲短歎的在殿內踱步。
一陣腳步聲傳來,三位公子都唰的把頭轉向殿門。
殿門大開,信宮宮令走進來,後面跟著三名捧劍武士。
三位公子的臉發白了。
“爾等不盡臣道,已定死罪,現奉皇帝詔,賜爾等自戕。”宮令面無表情的說,三名武士把劍依次放到三兄弟面前。
公子將閭看了看面前的劍,抬頭望著信宮宮令:“對於宮廷的禮節,我等從來不敢不聽從賓讚的引導;對於朝廷的大位,我等從來不敢有失禮節;奉命對答,我等從來不敢說錯話。怎麽就說我等不盡臣道呢?我等希望能知道罪名再死。”
宮令冷冷的說:“你等可知在數月前諸公子(指秦始皇的其他兒子)乃至諸公主,因為非議朝廷大位,已皆盡誅。留下你等昆弟三人,就是因為尚未印證你等有不臣之心。現在已經有證據說你等同樣也曾妄議朝廷大位,認為先皇帝遺詔傳位當今陛下之事有偽。你等還說無罪嗎?”
公子節抗聲說道:“我等何時非議過朝廷大位?這是欲加之罪,我等要見陛下。”
公子驂也大聲說:“我等從未妄議朝政,更不曾說先皇帝遺詔有偽。”
宮令看著他們,突然咧嘴一笑:“本官又不是能夠參與商定這些事情的人,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說完搖搖頭,帶著三名武士走了出去,殿門轟隆一聲關上。
公子驂抓起面前的劍,兩手哆嗦著,“大兄,”他對將閭說,“我們什麽時候說過胡亥不該即位了?當初扶蘇大兄被皇父賜死,你不是還說過,皇父之命必有其深意,要我們不要枉自揣測嗎?”
公子節跟著也說:“沒錯,從小阿母就教過咱們,除了皇父交代的事務外,不要參與任何朝堂爭議,更不要參與、甚至都不要去議論皇位繼承的事情。顯然這是因為胡亥是我等皇父子嗣中最小的,一定是覺得所有兄姊都對他的帝位有威脅,才要把我們都殺盡。”
將閭臉頰抽動著,唰的把劍抽出了一半:“君要臣死……我等可以死,但背著不臣的罪名,死也不甘心啊。”他一下把劍整個抽了出來,架在脖頸上,公子驂和公子節也同樣拔出銅劍架在脖頸上。
“老天!我無罪!”將閭連喊三遍,三人奮力把劍一拉!
“咦……”沒有預想中的疼痛和鮮血噴濺,將閭疑惑的把劍舉在眼前,又用手試了試劍鋒,看上去甚為鋒利、刃部閃著寒光的銅劍,居然是一把鈍劍!
“啪啪啪啪”,公子嬰拍著手從帷幕後面走了出來,面帶笑容。
“大兄。”將閭昆弟都楞了,不知道公子嬰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三位兄弟,這只是陛下對你們的試探,陛下並沒有真的想殺了你們。所以請諒解陛下,也請諒解為兄。”公子嬰走到將閭跟前。
“之前的諸公子公主伏誅, 皆因猜疑先皇帝遺詔真偽,先皇帝的遺詔豈是他們可置喙的?懷疑遺詔真偽本身就是對先皇帝、對陛下、對朝堂的大不敬。”
他轉向公子節,“你剛剛的話是錯的,以後不要再說。先皇帝遺詔命公子胡亥登禦大位,所有大秦之臣就都會以當今陛下為天下之主。些許人的呱噪,陛下會懼怕乃至滅口嗎?諸公子被誅,恰恰就是妄議朝廷大位的不臣之罪。我大秦以法立國,自不會寬恕他們。”
將閭將手中的鈍劍一舉:“大兄,那這是何意?”
“你等雖然未曾公開非議陛下,但陛下不知你等心意。”公子嬰伸手捏住劍尖,用兩根手指隨意的在劍鋒上試了試。“近日發生了一些事情,你等禁足宮中恐怕還不知道。”
公子嬰把胡亥從之前躲在甘泉宮不問政事到今天突然兵車回鹹陽宮並一串政事變革大致給三位公子述說了一番(當然沒提替身傀儡之事),把將閭昆弟聽得直發暈,怎麽會出這樣駭俗的事情?
“我等應該慶幸啊,”公子嬰感慨道:“陛下之前被趙高所惑,我等還真的為贏姓宗族的存亡頗為擔心。現在陛下突然開悟勵精圖治,贏姓江山延續有望。”
公子嬰盯著將閭:“只是如果陛下沒有如此變化,你們昆弟也許還是會被趙高讒殺。”
將閭昆弟若有所思。
“陛下堅持認為,一兩月內山東必亂,”公子嬰露出疑惑的表情,搖搖頭說:“陛下內心中想要通過分封異姓王的方法分化山東亂局,因此也就需要贏姓王屏藩關中。”
將閭昆弟眼睛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