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掃視了一遍眾臣:“還有一個大問題,就是糧秣輜重。太師(李)斯曾言,當下關中所積之粟,只能維持兩年戰事,那麽關中倉廩所積兵甲箭矢,又能支撐多久戰事?糧食,地裡還有,還能收獲。然山東糜爛如斯,還有多少田畝有人耕種?單靠關中和巴蜀的收獲,補充的速度肯定不及消耗的速度,這也是我沒有盡屠周文叛卒,讓他們去九原屯田的原因。”
“製兵製甲,要用人力,要用金鐵皮革翎羽筋角,這些東西製產及獲得的速度,是否趕得上消耗的速度?另外還需要想到的事情是,關中、巴蜀乃至九原屯田的糧產,還要算上山東平靖之後解決百姓大饑之事,至少今年山東的糧獲會被叛軍充作軍糧,今年戰亂是否還有為來年農耕的打算?百姓或自願,或被迫,加入叛軍後死傷必重,不入叛軍則是被欺凌屠戮的目標,所以山東待得平靖之時,人戶必然大減,更乏人耕種,必至饑餒,至其時,關中必須有足夠的糧粟可使山東百姓撐到可耕可獲之日。”
胡亥邁步上了丹陛,在禦案後落座,挺直小腰杆兩手撐案:“諸卿都是治政幹才,當知我為何要促農耕,推深耕,試堆糞肥田,試一年兩種兩獲。至於平叛,朕必為之,至於如何施為,則需因時而定,因勢而定。”
他看向章邯:“大將軍。”
章邯從案後站起,虎步而出,行了一個軍禮:“陛下。”
“爾這幾日抓緊休整,同時把各部功勞盡快報上太尉,兌現當初朕對刑徒們的承諾,穩住軍心。同時加緊整訓,二十日後,出關平叛。方向麽,以一軍沿周文來路清理至三川郡邊界,以另一軍解滎陽之圍。太尉、上卿,以為如何?”
馮劫和陳平都拱手:“陛下方略,臣無異議。”
“那好,就依此擬詔,頒大將軍實行。”
“嗨。”章邯、陳平、馮劫一齊施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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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的小皇后,在做什麽?”皇后宮內,胡亥興致昂然的大步從殿門走入,隨走隨說著。
殿內的景娥、欒桓和上卿夫人芙蓉看到皇帝進來,全都站起來向他施禮。
“哦,育母和尚宮令也在啊,不錯不錯。”胡亥擺擺手,走到景娥的案後坐下,伸手把景娥也拉坐下來,看了一眼幾案:“你們這是在算帳?”
“陛下,”在外臣面前,景娥很正式的稱呼胡亥:“尚宮令和永巷令正在向妾講解宮中事務,案上就是宮中帳目。”
“這是……算籌?”胡亥攬住景娥的細腰,“你即為皇后,應自稱小君?妾是芙蕖她們宮妃的自稱。”
“陛下,妾並未正式詔告為皇后,亦未得其他封號,所以隻算是宮人。”景娥一本正經:“怎可僭越用皇后自稱?”
胡亥撇撇嘴:“不正式詔告你為皇后是外朝的需要,可不是內宮需要去想的事情。在內宮你就是皇后。”
芙蓉笑著也替胡亥說話:“皇后陛下,皇帝陛下金口,不會因無正式皇后之名而廢後,一樣也不會因皇后有正式詔告而不廢後。皇帝說皇后陛下是皇后,那臣妾等就認定皇后陛下是皇后。”
胡亥哈哈笑起來:“育母說的好不繞口。對了,我恭喜過了上卿,可還未曾恭喜育母之喜呢。皇后,先賜育母金百鎰,一會兒育母歸家時送去,待誕育之時,另再加賜。”
芙蓉連忙施禮謝恩。
胡亥先拿起帳本竹簡看了看,眉頭皺了起來:“這收入項和支出項怎麽都混在一起,看起來亂不亂?”
欒桓有些驚異:“陛下,上至宮內、下至商賈,都是如此記載帳目。”
景娥也附和著說:“陛下,妾……小君的族父記帳,也是如此記的。”
胡亥腦袋搖的像撥浪鼓一樣:“不好不好,你們在竹簡中間畫條橫線,上半部記收入、下半部記支出,這樣試試,會清楚的很多,帳算起來也容易的多。”
這種事兒其實沒什麽奧妙,就是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問題。胡亥話一出口,三人都隻想了數息(喘幾口氣的時間)就都了然了,全都面帶喜色的相互對視點頭。
“陛下的想法,臣等實在不及。”欒桓先讚頌了起來。
胡亥面帶得意之色,又拿起案上的小棍棍:“這算籌,想必皇后也在族父之所用過,並很嫻熟?”
芙蓉話中帶著欽佩的語氣:“皇后對算籌使用豈止是嫻熟,臣與尚宮令都不及也。”
胡亥也不顧忌什麽,直接和景娥貼了貼臉頰:“沒想到我的小皇后還是數算大家,不過我弄個新東西給你,比這些小棍棍更易使用。”
他把內侍叫過來:“姚展,使人去少府找一個巧手木器匠人來見我。”
說完,又蹭了蹭景娥的粉面,就站了起來。
“好了,我就不打擾你們理帳了。我說那個新東西,等匠人做好後再給你們說明用法,保證比這個算籌好用。”
他又看著芙蓉:“育母不要辛勞過度,這頭三月,還是小心為上。上卿乃吾股肱,莫使他分神。”
芙蓉含笑一禮:“臣謝陛下,臣自會小心。”
胡亥還沒向外走,姚展一溜小碎步進來了:“陛下,博士叔孫通入宮候駕。”
“啊哈,叔孫通回鹹陽了?”胡亥高興了:“快走快走,我還真的很想見見他。”
叔孫通奉召入殿,見皇帝行拜禮,然後剛起身,就看見皇帝從丹陛上站起,走下來,仰著頭看著叔孫通的臉色:“博士此番風塵仆仆數月,我聽說在范陽還大病了一場?這氣色很不好啊。姚展,一會兒帶博士去找太醫,好好診治,將養一番。”
叔孫通感動了,又深施一禮:“臣,謝過陛下的厚愛。”
“坐吧坐吧。”胡亥走回丹陛坐下:“博士此番東遊,說服酈食其和蒯徹為秦所用,雖然李左車未遇,不過代郡之事想必博士也聽聞了吧?”
“臣尚未及恭賀陛下。”叔孫通誠心實意的說:“陛下將張楚周文之二十萬眾圍而盡俘,此大漲大秦名望。隻此一役,想山東諸叛從此不敢正視關中矣。”
“此確為我最初的方略,所以,我就不治你巧言惑上之罪了。”胡亥笑著說:“我不喜阿諛,以後這類話也就少提。酈食其隨彭越而動,那邊酈商已經在大野澤北扎住了腳,你的奏簡上說,蒯徹願保李左車,想必也與代王相會了吧?”
“按時日推算,蒯徹應與代王會面了。”叔孫通算了算,“若代王不需其效力,或有其他異想,則蒯徹會入關中直接為陛下效力。陛下這邊沒有得到代王的消息?”
“代王,嘿嘿。”胡亥笑了:“代王拜楚刑徒英布為大將軍,正帶著九萬刑徒軍在攻我的霍邑,想要殺入關中推翻大秦暴政呢。”
叔孫通一愣,隨即也笑了:“臣至陛下所築的新關,潼關之時,也聽聞了代王在攻霍邑。臣以為,這或是代王整合那數萬楚地刑徒所需吧,畢竟楚人對大秦的恨意最深。臣還聽聞陛下的霍邑守將是郎中令嬰,看陛下如此淡定,霍邑必無危險。”
“我給了公子嬰六萬人,其中三萬為北疆百戰之卒,要是這樣的六萬人都頂不住未經整訓的九萬刑徒攻擊,那公子嬰也就枉稱贏姓子孫了。不說公子嬰了,說說你吧。你長途奔波,為朕、為大秦,還差點兒把命送掉,這要我該如何賞賜於你呢……”
“陛下信賴臣下,就是對臣最好的賞賜了。”叔孫通連忙遜謝自謙。
“該賞的還是要賞,你也知道,就酈食其、彭越、蒯徹等人,目下雖然看不到其作用,只要時機到了,這些人的作用可抵十萬乃至數十萬虎狼之師,所以,你的功績很大。嗯……姚展,你先記下,然後讓上卿擬詔:叔孫通提爵五等大夫,由博士轉任太中大夫,隨朝議政。另宮內賜金五十鎰,錦帛五十。還有,隨行甲士各賜金兩鎰。”
“臣謝陛下厚賜,願為陛下效死。”叔孫通想到過皇帝會大賞,但沒想到賞賜如此之厚,提爵、提官、賞金賞帛,方方面面都賞到了,立即拜倒在地。
“別死啊死的,死了還怎麽為我效力。”胡亥翻了個白眼:“你起來,聽我說。”
叔孫通直起身拱手:“陛下。”
“此番回鹹陽來,一則要好好把身體將養好,二則山東越來越亂,我即將命秦銳出擊,所以你暫時也不可再往山東。我希望你好好想想,如何用爾孔孟之說,開啟民智,為日後山東平靖之後選才。”
“陛下,這……”叔孫通有點迷惑的看著胡亥。
“先皇父一統天下十載,行郡縣而廢分封,大部官吏皆由關中出,你可知員額有多緊張?很多郡守都是由武將轉任。武將為官,自會將大秦之律法行至極致,處事也自是多有簡單粗暴之嫌。”
胡亥端起姚展放在案上的茶碗喝了一口:“對了,姚展給太中也斟一碗茶,看大夫是否喜歡。嗯,我接著說。由於官吏不足所導致的弊政,我不想在山東亂平後繼續,這就需要人才,有才具,有品德,知民苦。廷尉府正在重修秦律,除必要的大律,如刑律外,各地方會有一定的製律之權,對關乎民生的律法因地製宜,這也是太中出鹹陽前向我所說的變法。那麽你說說看,沒有了解地方的官員,又如何能制定適應地方的律法並執行好呢?”
叔孫通沉思了起來,胡亥也不催促,由著他去想。半柱香的功夫,叔孫通抬眼看著胡亥:“陛下……”
“莫急莫急,先嘗嘗茶水。”胡亥自己又端碗喝了一口,笑吟吟的看著叔孫通。
叔孫通端起姚展放在案上的茶碗,剛湊到嘴邊,一股清香就躥入鼻孔:“好香。”
他不由得叫了一聲,然後淺淺的喝了一口:“陛下,這是茶?”
“對,又稱為荼。”
“哦,荼臣是知道的,作為藥草用的。”
“是啊,當今之人,隻知此物為藥,卻不知此物可謂飲品。雖有苦澀,也有暗香啊。”胡亥感歎了一句,然後話鋒一轉:“太中剛才想到了些什麽?”
“臣驚異於陛下想的長遠,所以也想遠了一些。”叔孫通又輕輕喝了一口茶:“陛下,臣出鹹陽前為陛下所舉薦者,或為豪俠、或為策士,但臣也知曉很多山東有才具者,只是現今亂起,這些人恐或隱入山野,或被裹挾、也有自願加入複六國者之列以謀功名,陛下欲開民智,也就是設學授徒,這個臣可先於關中試試,待山東平靖時,恐還是需要臣剛才所言的那些人。隱於山野者易為,誠意請出就是。對於附庸複六國者,不知陛下……”
“欲使朕寬赦之?”胡亥點點頭,然後又搖搖頭:“是否寬赦,要看其在復國者中的作為。若於秦有大害,我可不能輕言寬赦。”
“那是自然。”叔孫通拱手:“臣不會請求陛下寬赦這類人等。”
“太中可在離宮後自把這些有才之人列出名單,然後靜觀吧。”胡亥說道:“有關開啟民智之事,於朝堂,可仿齊國稷下學宮,匯集天下士子論學,然不可染稷下學宮空談習氣,需論及實質性時政。於郡府可設府學,收郡內有為士子講學,於縣可設縣學,鼓勵學風。至於鄉亭是否設立鄉學,則不急於一時。”
“我最在意者實為鄉學,此乃真啟民智之所,但這需要有士人樂於不辭甘苦教化百姓。太中,這些設學之事,我就交給卿了,卿可於關中、三川、河東等大秦尚可控制之域內,廣泛走訪有識之士,為此大事打好基礎,理出一個切實可行的條陳給我看。”
胡亥轉而又用非常嚴肅的話語說道:“太中切記,啟民智並不是僅限於習文,我不需要一群腐儒誇誇其談,還需發掘那些在數算、兵爭戰策、匠技乃至醫術等與治政、治兵、製物、治病這些關乎國計民生的各方面有才具者或潛在有才具發展者。治學可得治政人才,治兵人才如有發現,可薦與太尉府,由太尉府設立兵事學堂;好匠技者,可薦與匠師台為徒;有善醫者或好醫者,我已將太醫從奉常和郎中內獨立出來設太醫府,並正準備製醫律對醫者分級進行管理。所以,太中將設的各級學府負有找尋各類潛在人才的責任,你可願擔此任否?”
叔孫通被皇帝這一番面面俱到的人才發掘計劃所折服:“陛下所想,宏圖遠大,臣恐需些時日才能思透思全。且臣剛自山東返,陛下這數月新置的府台等,臣還需要好好了解一番,臣懇請陛下予臣寬限,使臣能盡力設想周全。”
“可,予卿三個月,拿出一個初步的條陳來。”胡亥點點頭,忽然詭秘的一笑:“另外還有一事,需要太中給我以支持。我欲在幾日後的大朝會上複王爵,封公子嬰、公子將閭、公子高、公子驂和公子節為王,先不封國,隻複王爵,給食邑。我的理由是反叛者都稱王了,贏姓最近皇族為何不能為王?內中真的目的則是,在山東平靖後,以親王之國隔離像代王和彭越等人之國,以免日後戰亂複起。太中至時可以想一想,如何支持朕這個昏君的昏庸之舉,畢竟先皇父廢分封,朕若重啟分封,必為昏舉。”
叔孫通習孔孟之說,本質上是讚同分封的,聞言立即爽快的應承了下來:“陛下有此意,臣必定鼎力報效。”
胡亥似笑非笑的看著叔孫通:“我是想在你在朝堂上公開支持此議後,就為你提爵並轉任太中,但如此一來,卿就成為阿諛之徒了。文人好名聲,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君子擔心死亡以後他的名字不為人們所稱頌)。’如果卿對此很介意,那我就另外找一些功勞給卿。”
叔孫通面露笑意:“因時而變,為大義而不拘小節,乃君子處世之道。臣非鄙儒(拘執、不達事理的儒生),陛下為蒼生計,謀天下定,臣又何惜此名?”
胡亥撫掌:“我得先生,真一強臂助也。”
叔孫通拱手:“山東之亂欲靖,以臣之陋見可能仍需數載,然陛下此時已思其後事,慮及久遠,乃百姓之福,臣代百姓誠謝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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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清晨,又是胡亥打把勢健身之時。
“陛下,這是聽風閣傳來的十日前消息。”陳平在一邊向比比劃劃“擬禽”的胡亥匯報著:“張楚軍周市向東進至狄縣,狄縣令組織縣城防禦,卻被城內故齊遺族田儋所趁,奪取狄縣並稱齊王,然後於城頭勸周市退兵。周市已退回魏地,暫屯於定陶,最終應還是會回返臨濟(位於今封丘東北)周邊。周市經過大野澤北時並未與酈商戰,而是兩下談和,酈商所佔之地只要不再擴張,周市默許其佔有三城為基。陛下,看來酈商算是站穩了腳跟,隻待彭越起事時與之合兵了。”
胡亥一邊比劃著一邊問:“有留縣景駒的消息嗎?泗水郡亂紛紛的,郡守等官吏又在做何事?”
“景駒在田儋起事後隨即起事佔據了留縣,其盟友秦嘉會同絰縣人董繅、符離人朱雞石、取慮人鄭布、徐縣人丁疾等已奪取東海郡治,郡守與城共亡。至消息發出時,景駒留寧君守留縣,自帶數千人往南而行。臣思其可能會和秦嘉會於彭城外,欲取彭城。泗水郡叛軍四起,郡守壯奏報,已屯兵薛地,欲先擊豐沛,再解決留縣景氏之亂。”
胡亥停頓下來:“劉季的動向呢?”
“劉季北伐胡陵、方與等地, 想是所獲不多,已經回到豐沛一帶繼續召集兵卒。不過這一帶可召集的戶夫已經召集的差不多了,他也就是三、四千的規模,目前守在豐邑。只是有一件,泗水郡兵也不過萬余,還不能全部用以平叛,需有人留守相縣,薛地不過八千卒,對劉季或可一戰,若景駒與秦嘉聯手,則超一萬五千眾,所以郡守壯先平豐沛的方略,臣以為是比較妥當的。”
胡亥問出劉邦動向那句話後就繼續“擬禽”,前幾日三美人都可臨幸,小皇帝有點兒“操勞過度”,現在需要好好的健體強身。
聽了陳平的話後,他一邊練著一邊想:“這段歷史大約不會出什麽偏差,泗水郡的郡守說話就完蛋了。也真難為他,陳勝起事於泗水、劉邦起事於泗水、景駒起事仍於泗水,可我還不能把他調回來直接放棄泗水一郡……為什麽不能,我也不需要用他的人頭來反襯我昏君形象啊……就是不知道是否還來得及,史書中這位郡守壯就是被劉邦的人殺了的,好像就是曹無傷吧。還是做個姿態吧……”
“我覺得幾個叛軍都是起自泗水郡,陳勝起於斯,劉季起於斯,景駒也起於斯。這說明什麽?我認為這說明郡守壯對楚人的管控太松了,各縣鄉都疏於防范,對故楚遺族和楚人太過寬容。現下泗水郡早已糜爛,靠萬余郡兵想要剿滅,我認為太難了。擬詔給他,讓他收縮兵力回相縣,守住相縣即不為過。待秦銳至,再聽令章邯,配合掃平泗水叛軍。”胡亥一邊練功一邊下達沼令。